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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停沙静,宋十九睁开半眯的双眸,不顾被定住的叶兵,只将李十一放开,压制住突突的心跳看着她。 她收回手扶住凉津津的石壁,瞄一眼李十一淡如温水的面庞,轻声道:“这一招,我也练了许久。” 宋十九背后的发丝无风自动,有思想一样勾起浅浅的弧度,镀进冷凝的月光中,令其周身散发着余留的美艳,可她小鹿似的神色里却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好似呈上试卷后忐忑地等待先生的评阅。 她心知自己未必有本事同李十一并肩,但既然决意要做同路人,便要勉力将落后的步子迈得大一些。 李十一将小鹿的心思揣摩了十成十,于是她眨眼莞尔,温声问:“这一招,叫什么?” 宋十九一愣,很老实:“未想过。” 李十一勾了勾嘴角,还未出言,便听丛林那头响起一把苍老而厚重的嗓音:“无知小儿,戏弄老身!” 李十一的笑意凝在脸上,同宋十九对视一眼,而后敛容起身,望向树丛深处。 数百年如一日的月光下,立着一尊青松般的剪影,腰背很直,脖颈却被年岁压弯了,难以自持地佝偻着。尽管精神矍铄,脸上遍布的皱纹和满头泛光的银丝却似年轮一样彰显着岁月的印记,老人身着铠甲,杵着一柄同叶兵一般无二的白杆枪,锐利的眼神剜在李十一脸上。 李十一望着风烛残年的她,却好似望见了金戈铁马,万箭齐发。 她上前,低音一叹:“秦将军。” 第71章 不许人间见白头(八) 距离过于远,仅能望见老妪零散的发丝在空中一颤。她太老了,老得连头发也不愿依附她,背离了未簪紧的发髻,争先恐后地品尝年轻的晚风。 李十一的步伐缓慢而郑重,令蘅的魂灵同她叠在一处,骨血里散出神惧鬼怕的威权,黑夜是她最好的臣民,替她挽起诸人回避的旒帘。 “你……”秦将军出了声,嗓子哑得似刮花了的玻璃,偏偏气声勉力扬起来,维持传世将领的声威。 “你认得老身?”她的惊讶力道不大,说话时习惯性地杵了一回白杆枪。 李十一停下步子:“学就四川作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蜀锦征袍自剪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上万里行。” ——桃花马,白蜡枪,大明女将,秦良玉。 明思宗为秦良玉亲笔御赐的诗自李十一口中念出来,清朗得似拂去了厚重的乌云,可她冷淡的呼吸同绵长的目光又攥住了时间的光柱,一晃一悠,将对面的老妪迎回风华正茂的战场。 老妇不记得自己与这句诗阔别了多少年,前尘往事乍然入耳,一腔未凉的热血冲上喉头,令她身形一晃,声音沉下来:“皇上……” 李十一的猜测被印证,将眼神落在她握枪的手上。 那手似粗糙的树皮,被削薄了粘贴在骨头上,筋脉像山架一样撑起,两旁是干涸的沟壑,她握枪的姿势正统而有力,虎口的茧子被压得发白。 她便是从这柄枪上确认了秦良玉的身份。白木为干,上配弯钩,下连铁环,挥舞刺敌,落地砍马。 这白杆兵便为秦良玉所创,神勇无匹,屡战屡胜。 “将军自幼习阵练兵,能骑善射,率白杆兵更是出奇制胜,屡立战功。剿灭悍匪深入敌阵,平播一战远近闻名。后金入侵,将军忠肝义胆,散尽家财筹措军饷,北上援辽,令大明反败为胜,八旗闻风丧胆。” 九死一生的浴血厮杀化作寥寥数语,金戈铁马被尸布一裹风干成黄沙,老妇抬了抬头,她的视线实在力不从心,仅能模模糊糊地装进李十一的身形,可即便只是一个剪影,也是年青而风流的,衬得她依托长枪的身姿似一个狐假虎威的笑话。 年轻时它是她手中的游龙,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此刻它是她的拐杖,将她从黄土中支起来,承载她未尽的抱负与忠贞。 李十一没有忽略她浑浊的眼里闪动的晶莹,给了足够的留白后,又续言道:“将军中年丧夫,子兄殉国,满门忠烈。天命之年提枪上马,连收四城,解京城之围。清军入关,崇祯自缢,将军年逾花甲仍挂帅杀敌,拼死守石柱。” 李十一未说下去,只长叹一声,嗓音轻得如滴石的夜露:“将军戎马一生,何故在此呢?” 伤感突如其来,或许只因李十一注意到了老妇将耳朵稍稍后撤的小动作。她的耳聪目明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个壳子,令她要吃力地将右耳递上前,才能将李十一的话听个完整。 李十一于是上前了几步,将自己同老妇的距离缩短了些。 她瞧见老妇的眼神渐渐明晰,也不知是吹干了眼眶里的湿润,还是找回了偷跑的理智,她惊诧而严厉地皱起了眉头,顾不上回答李十一的问题,只惊道:“你这是什么模样?!” 她后退一小步,颤巍巍地立住,而后防备性地将长枪对准了李十一。 李十一蹙眉。身边响起轻巧的脚步声,宋十九亦上前来,拉住李十一的手,同她对视一眼。 老妇手里的枪颠了颠,将落未落地在空中画了个圈儿,若是旁人,恐怕早便掉了下去,可她仅允许自己松了松力道,抽着剧烈起伏的胸腔,颤着声儿唤了一声:“九……九大人?” 声音激动万分,仿佛攀住了救命的稻草,又似虔诚的参拜,希冀给她暮气沉沉的面色打了蜡,令她一瞬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