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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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进的耳朵说道,“大官人犯不着惹火烧身,送几两银子,让他作速离了此地。” 柴进不响,一面穿衣服,一面思量,刚刚打算停当,听得步履声响,便先迎了出去。乍见林冲,心底先自涌起了一阵知友相逢的喜悦,抢不两步,笑吟吟地执着他的手,叫一声:“林兄,可又见面了!” 林冲一时不辨悲喜,只觉万感交集,压在心头沉重不胜,呆滞的眼光落在柴进脸上,久久不语。 这把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摇着他的手说:“林兄,林兄,怎不说话?” “大官人!”老庄客也就在旁边接口,“林教头这一夜天翻地覆似的折腾,你容他息一息!” 这下才提醒了柴进,随即吩咐备早酒为林冲压惊,一面把他延入客室,自己告个罪,到后面草草漱洗一番。再回出来时,客室里已熊熊地升起一盆火,两名庄汉提着食盒,正在铺设席面:两大盘野味,四碟村蔬,刚出笼的白面馒头,又是一大罐粟米粥,地窖里刚取来的陈酒,在火盆上温着。 又饥又渴、筋疲力尽的林冲,不必再等主人来邀,坐到客位,先把一碗热粥喝了下去,再吃了两个馒头,通体皆暖,精神复振,这时才抬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柴进说道:“大官人,林冲又要来累你了!” “休这等说!”柴进亲自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压一压惊,慢慢说与我听,天大的事,有我担待,你尽管放心!” “唉!”林冲深深叹了口气,“世间若都如大官人时,哪里还会有干戈盗贼?想想总是我自己做人的行止有亏,处处结怨惹来的祸。” 这话是说的洪教师。柴进心想,他原可以不结这个冤家,都是自己好事,再三怂恿他们比武比出来的祸,意会到此,十分不安。“林兄,”他满面歉疚地说,“祸从我这里起,悔之不及。凡可以弥补的,我必尽全力。” “大官人!”林冲离席而起,愈显惶恐,“这话说得我置身无地!我绝无半点埋怨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柴进把他捺回座位,“闲话少说,且谈正经吧!” 于是林冲从牢城报到,差拨和管营如何因有柴进的书信,特加看顾谈起,一直说到如何望门投止,为庄客所擒。把个柴进听得心惊肉跳,嗟叹不绝。 “唉!”他顿足长叹,“都怪我出来打猎,在这北庄住得太久。如果那时三五日就回去,听得李小二留上的话,我一定立刻动身前往牢城去走一趟。只一见了管营,问起此事,他必不敢瞒我,把话说明白了,哪还有这场飞来横祸?” “凡事注定,我亦不怨,只觉得天不容人向善。”林冲黯然地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管营也是!”柴进又铁青了脸说,“且莫说我曾有书信重托,就是他那身份,也不该如此伤天害理。我倒要问他个明白,看他有何脸面见我?” 听他这样说法,林冲急忙摇手拦阻:“大官人千万不可如此——” 柴进抢着说道:“你休管我,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照他的样子,世间哪还有义气二字,要朋友何用?” “大官人,你是在气头上,不曾细细思量。”老庄客来解劝,“照大官人这等做法,便是送了林教头的忤逆,有死不活。” “你个老悖悔!”柴进瞪眼骂道,“你又不曾吃酒,说的什么醉话?” 那老庄客笑道:“大官人怕是醉了。我只请问大官人一句话:管营故意把林教头调到草料场,好等陆谦放火来烧,这条计大官人如何得知?” 一句话点醒了柴进。是啊,他在想,牢城管营问到这话,何以作答?不用说,即此便是窝藏林冲的证据。翻脸要人,那时不是害了林冲,倒是害了自己。 “看来真的是我醉了。”柴进讪讪地笑着,忽又愤然作色:“林兄,你只在我这里住。且安闲几时,看哪个敢到我这里来啰唆。” “大官人!” 老庄客刚喊得一句,柴进便即大声喝住:“休得胡说,我自有道理,你只叮嘱众人口紧些就是了。” 说完便来劝林冲的酒,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老庄客料难进言,悄悄退了下去。 这些光景,林冲看在眼里,自然心生警惕,想了想说道:“大官人,多蒙厚待,感何可言!只是人当自知,我有句话说出来,大官人必得依我。” 柴进笑一笑说:“能依得的自然依你,且说了看。” “我想此刻就告别了。以前蒙大官人赠的银子也还有些,尽够盘缠。等事情平定了,我必来看你。” 柴进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别的话都依得你,就这一句,说了如同白说。” 一个唯恐累人,苦苦求去;一个急人之难,坚决挽留。原是一件极讲义气的事,却争得面红耳赤,仿佛冤家相遇似的,到头来还是林冲留了下来,心里却有打算,要觑便一溜了之。 吃了半天酒,林冲精神支持不住,就在柴进卧室里睡下。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噩梦连连,不时惊醒。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蒙眬中听得有人说了“林教头”三个字,顿时心里一栗,醒过来侧耳听,外屋是有人跟柴进在说话。 那是小四打听了回来,报告消息:“如今都知道了,是林教头杀的人,知州已经去相验过了,到草料场去踏勘了一遍,翻来覆去地找,找不出东西。” “要找什么?”是柴进诧异相询。 “要找烧枯了的骨头,找不出来,便越发可知林教头不曾烧死在那里!” “原来如此。” “大官人,林教头这场祸闯得不小。”小四放低了声音,关切地说,“千万休教林教头露面。” “何以呢?” “我听知州衙门熟人说,只在几个时辰里,教要派兵把守要道,四处搜拿。” “我知道了。”柴进是很沉着的声音,“你只悄悄告诉大家,千万不准声张。事平以后,我另有赏。倘或有人泄露了出去,惹出祸来,我必以家法重重处置!” 听到这里,林冲睡意全消,躺在帐子里,只顾盘算,如何才能免得自己的一场灾难,却又能不叫柴进受累。 “林兄,林兄!”突然间,柴进在他床前喊。 林冲应了一声,披起衣服,掀开帐子,走下地来。 “你这一觉睡得好沉!”柴进神色坦然地笑道,“雪晴了,好一片粉妆玉琢的世界,休辜负了雪景。” 这等好整以暇,倒教林冲奇怪了,只好敷衍着说:“好一场瑞雪!” “且漱洗了!”柴进又说,“我后园有座阁子,地势极好,最宜赏雪,你我到那里去盘桓半日。” “好,好!”林冲连连答应。 这时已有小厮进来伺候。林冲因为柴进是那等从容,便也慢条斯理地漱口洗脸,装出极沉稳的样子,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总不得安逸。 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外面可有消息?” “有。”柴进安闲随便地答了一个字,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 这就很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到后园阁子里去细谈。林冲不再多说,只跟着他走,走到后园,假山上一座玲珑小阁,窗开四面,果然是个登临眺望的好去处。 阁子里已生了火,铺地锦茵,上安矮几,设着一桌酒果。等两人席地坐定了,柴进吩咐两个小厮,自去阁子外玩,不听到呼唤休得进来。然后,自己动手在火上温酒,意态闲豫,但似乎有些神思不定,显然心中有难题待决。 见此光景,林冲便不愿等他开口,先自说道:“大官人,刚才那小兄弟打听回来,所说的话我已听见。” 这使得柴进略有诧异之色,但随即恢复平静,微笑答道:“那倒省了我的事,不须再说一遍了。” “如今我要请问大官人一句话,大官人看我可还像个人物?” “那何消说得?”柴进笑道,“说句狂话,若非看得林兄是个英雄,我柴进何必这般的尊敬?” “这既如此,大官人应知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原是这话。”柴进又笑了,“不曾说你没担当!” 见他的神态有些惫懒,林冲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转念一想,原也不须说什么。既有他这话,便不辞而别,也不算对不起朋友。 这样一想,反觉坦然,把个空杯伸了过去,等柴进斟满,笑一笑说:“大官人,我借花献佛。” “言重,言重!”柴进按着他的杯子说,“我说一句话,你依得我,我便陪你满饮一杯。 林冲想一想答道:“这就是大官人的那句话了,若依得时自然依你。” “你自然肯依我。我说,林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休连累我!” 居然说出这等话来!林冲心内惊诧,也有些气愤,更有些伤心——不是伤心别样,伤心自己心目中的好朋友,原来不似想象中那般好! 于是他用平静而略带些冷傲的声音答道:“请放心,林冲话出必行,决不连累大官人。” “我却又要说了。”柴进张大了眼看着他问,“如何才是不连累我?” 林冲越发不悦,扬着头说:“我自有区处。” “不然!倘你行止不慎,便是连累我。因此,我不得不问。” “哼!离了宝庄,该杀该剐尽是我林冲的事了,与大官人毫无干系,还不放心?” “放心,放心!我好放心!”柴进大笑,笑得泼翻了酒,笑得在锦茵上打滚,但也把林冲笑得怎么也猜不透他的真意。 “怎的?莫不是大官人醉了?”相顾愕然的两个小厮推门进来问。 “胡说!”柴进还是忍俊不禁,“酒还未吃,怎说醉了?” 林冲已看出柴进是有心作耍,便也笑道:“醉却未醉,不过稍发酒疯而已!” “我疯你傻!林冲,你着了我的道儿了。来,你先罚了酒再说。” 这一说林冲仿佛有所意会,却还看不透彻,且依他自罚一杯酒,好听他的下文。 “早看出你有私下不辞而别的意思。吃我一诈,你潜逃不成了!”说着,柴进满引了一觞,扬扬自得。 林冲这才恍然大悟,愈觉柴进可爱,朋友交到这地步,做人才真有些滋味。但转念却又自责,人家越义气,自己越要顾到人家,还是要想个不致连累柴进的万全之计出来才好。 “说笑归说笑,正经归正经。林兄,你要平心静气听我说。” 柴进放正了脸色,又说了一番话。照他的想法,林冲却真是只好随他摆布了:因为他的所谓“连累”,倒并非用来激林冲自道真情的一句玩话,实实在在也有他的两层道理。 第一层,柴进声名在外,人人都知他最讲义气,凡有急难来投奔,说什么也要设法庇护,而且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手面宽阔,也确有庇护的力量。倘或林冲私自一走,局外人不明他不忍连累朋友的苦心,倒说:“小旋风柴进也不是什么够义气的,不然,林冲何必在大雪天急急另投他处?”或者说:“小旋风柴进的力量有限,胆子也不大,枉说‘树大好遮荫’,原来不是一棵大树!”有了这两句流传江湖的话,名声大打折扣,却不是“连累”? 其次,小四已打听了来说,只在几个时辰以内,便要派遣官兵,把守要道,四处缉拿。公人不敢进柴进的庄,说不定暗中窥伺,守株待兔,一走了出去,正好自投罗网。那时眼见他从庄里出去的,知州便好传柴进到公堂答话了。这难道又不是“连累”? 林冲听他抽丝剥茧似的一层进一层的议论,唯有不断点头的份儿。但头越点得多,眉心上的结愈打得深,左思右想,束手无策,不知不觉地叹口气说:“唉!难道我就在大官人庄上躲一辈子?” “就一辈子也不要紧,只要林兄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分什么彼此?老实说,只要是大宋朝有一天的天下,我就有一天的好日子。当然,林兄你也不会一辈子不得露面,反正仇也报了,高衙内那头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是无论如何不得到口了!何不放宽心肠,在我这里盘桓几时,早则三月,迟则半年,我包你安然无事!大摇大摆的,走到哪里依然有人林教头长、林教头短地奉承你。” 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林冲倒是被鼓舞了,愁眉一解,把杯向柴进讨教办法。“顶要紧一件,我先派人去把嫂子接了来。你今夜要写好一封信,若无书信,嫂子只怕中计,必不肯来。” “这方便。”林冲又问,“第二件?” 第二件是救林冲免罪。柴进的想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天的银子”,一方面在沧州使钱,把案子缓下来;一方面派伶俐得力的人,携带重金上开封,走皇帝亲信内侍的门路——说来原是高俅自讨没趣,再有大面子关说,他不会不买账。 “倘或他真不买账,哼!”柴进冷笑着又说,“索性掀开来闹他一闹,倒看是谁不守法度!难道朝中竟无正人君子,尽帮着他说话?我倒又不信了。” “大官人这等血心待人,我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只是——” 柴进接口抢过他的话来:“只是你休口是心非,又打私逃的主意!” “此刻不打这个主意了。”林冲举杯说道,“我只吃酒!” 听得这样说法,柴进十分高兴,丢开烦恼,且顾行乐,唤了个庄客来,善于说书,筵前一回“杨家将”,听得林冲和柴进眉飞色舞,酒兴益豪。说到杨业杀一阵、败一阵,引兵入伏,直到陈家谷口,岂知伏兵一个不见时,又把这两个血性汉子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大杯灌酒,才能略消胸中的块垒。 就这样,林冲和柴进喝得颓然大醉。扶入卧室,两人都是鼻息如雷,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 林冲的酒量原不怎么大,喝也喝得太多了些,所以人是醒了,酒却未醒,昏头耷脑的,连话都懒得说。柴进倒是精神如常,等吃罢早饭,说一声:“把信写了起来,我好派人。”然后自去安排一切。 林冲实在没有精神动笔,只是禁不住知己的一番热心盛意,勉强坐到书桌边,一面磨着墨,一面构思。 不想倒还好,信笔写来,无非多蒙新交的好友柴进厚待,特地遣人来迎娘子,见信即速摒挡一切,跟随来人到沧州团聚云云。等稍稍一想,他也不过半年的工夫,饱经忧患,阅历大增,顾虑细密,不是从前那样豪气凌云、想到就做的性情了。 他是想了有两着棋不能不防,一着是防送信的人发生意外,书信落入别人手中;再一着是自己岳父和妻子深知高衙内左右专有一班替他出坏主意的小人,奸诈百出,要防他们父女不信这封书信是真,只当又是高衙内骗人的圈套。 防到头一着,不可说出自己的踪迹,更不可透露柴进的姓名,免得牵累;防到他们父女不信,却有些难了——笔迹固然认得,究竟也可以仿冒,要想件外人绝不会知道的事,写在上面,才可取信。 于是他苦苦思索,竟想不起做过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只他们翁婿或夫妻才知道的秘密。 想得气闷了,站起来东看看、西拨拨,居然大致能解,心思一懒,便索性坐下来读了下去,一读读到“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茅塞顿开,自己笑自己:我好笨!说件枕头上谈说的事,外人不知,娘子心里有数,自然信得过这封书信。 朝这条路上想去,可写的又太多了。定下心来,整理思绪,觉得有件事可写——那是去年夏天,一日黄昏,骤雨初停,暑气全收,又适逢月圆,林冲吃了几杯酒,意兴盎然,自己搬了张竹榻,坐在梧桐树下,纳凉赏月。 林冲娘子把厨下料理清楚,新浴初罢,穿一件薄薄罗衫,挽一个松松高髻,赤着一双雪白的脚,拖着凉趿子,轻摇团扇,坐着竹榻另一头。她生来身上有股异香,似兰似麝,莫可名状;夏日浴后,微微沁汗之时,这股香味来得特别馥郁。坐在另一头的林冲,恰好是在下风,她的香味飘了来,他的一颗心就飘了出去,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一伸手就要揽她的腰。 哪知她就像马蜂咬了似的叫了起来:“休来碰我!” 他只当她怕锦儿撞着不便,便涎着脸笑道:“今夜凉爽,等锦儿去睡了,嘿、嘿!”他一个人笑了起来。 “她睡她的。”林冲娘子把身子挪开了些,“我睡我的,你睡你的。” “哟!这是怎的?” “你不怕罪过,我怕。” “越说越好笑了!”林冲有些气急,“周公制礼,怎说罪过?” “什么周公周婆?我只晓得送子观音。你难道不知,我今日在丽景门里观音院烧香祈愿?” “我何尝知晓!你祈的什么愿?” “不曾见你这等没心思的人,送子观音面前祈愿,你道祈的是什么愿?” 说着,斜睨着白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却又不肯笑出声来。这一番无心的做作别具妩媚,林冲越发心痒了。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观音有子无处送!” 林冲涎着脸又要来纠缠,他妻子拿团扇柄在他伸出来的手上狠狠便是一下。 “怎的没轻没重!”林冲揉着手怨责,“打得我好疼。” “我替菩萨罚你。”林冲娘子从髻上拔下一根银钗,作势又说,“你再来!” 看她把斋戒看得如此郑重,林冲不敢再惹她,笑道:“难道说说话都使不得?” “规规矩矩坐着说话,自然使得,只休动手动脚,不信你就试一试。” 林冲笑一笑,坐远了一些:“若是送子观音不灵呢?你……” “咄!”林冲娘子打断他的话,大发娇嗔,“你再说这些亵渎菩萨的话,看我还会理你?” “好,好!”林冲真个有些害怕了,“不说、不说。你把你的钗还插到头上去,我怕!”林冲娘子扑哧一声笑了,把银钗搔着头发,若有所思似的。 “其实我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什么急不急?” “你不是急着想有儿子吗?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你还年轻,我也不老,不愁无子。” “你自然不愁。若是我不生,你正好得其所哉!” “这是从何说起?”林冲诧异地看着他妻子。 “你真个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林冲娘子倒又费思量了!原是准备着一套尖利的话,此时便不忍出口,想了半天,叹口气说:“你哪知道做女人的苦楚?” “休这等!”林冲坐近了些,替她掠一掠被风吹乱了的发鬓,怜爱地说,“别家夫妻我不敢说,只我对你,唯天可表。天生来女是女,男是男。男子对外,女子持家,女子的苦楚,譬如说生养这件事,男的枉自着急,却替不得妻子,这就无可奈何了!” 林冲娘子白了他一眼,随即答道:“哪个要你来替?真个生养,倒又好了。” 做丈夫的听见这话,觉得好没意思,自己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这须不是我的错。” 坏了!这句话把她自己压了下去的牢骚一下子提了起来,蓦地里气得连脖子都有些红了。 “你们男人就会说这话!”林冲娘子咬着牙说,“借这句话,便好再弄一个进门。若是生了一男半女,自然越发有得说嘴;倘或不生,正好再弄一个。到底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全不分明。总还我错也是错,不错也是错。你错不错,好再弄一个去试验;我错不错,可是谁知道?” 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话,这份无名的醋,实在吃得有趣,林冲笑一笑答道:“这就只有你说嘴了!反正为了要知道你错不错,我总不能弄个人来让你试验一下。” “咄!”林冲娘子又拿团扇打了他一记,“越说越气人,不跟你说了。” 林冲还要说什么,一眼瞥见锦儿捧了一盘瓜果过来,便住了口,等她走到面前,忽然说:“锦儿,你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突然间有这一句话,锦儿不知如何作答,只忸怩地笑道:“官人今天的酒,又吃得多了。” “唉!”林冲叹口气,取了片瓜放在嘴里,看着他妻子,“原是正经话,偏说我是醉话。” 林冲娘子看一看他,并未答话,却转脸对锦儿说道:“检点了门户,你管自去睡吧!” 等锦儿一走,夫妇俩吃着瓜果,在沉默中各有警惕,不要把说着玩的话当真,徒然伤了感情。 于是做妻子的平心静气地说道:“你的话不错:男是男,女是女。女人的委屈、心事,只有女人知道。少年夫妻,多半恩爱;可恨女人老得快,三十朝外,心就慌了,慌的是怕丈夫厌旧喜新。有个儿子,可以拴着丈夫的心。如今我都跟你实说了,只看你自己良心!” 听得这话,林冲正着颜色,答道:“我此刻说我有良心,那是空话,以后你自己看好了。身在军籍,少不得南征北讨,有戍遣在外的时候。只要你不怕长途跋涉,我不管到了哪里,只要一安顿好,就会遣人来接你。那时也就看你了。” “只你来接,不管山高水遥,我一定走!” 在柴进庄上,想到这里的林冲,一封信便容易写了,他也不说自己那一路的奇异遭遇,只说到了沧州,诸事顺遂,特地遣人迎妻相聚,休忘了当日诺言,不管山高水遥一定来! 写完了信,亲手密密封固,封口上又画了一道花押。一切妥帖,又歪倒在榻上,只想着妻子来了以后的情形。 “林教头!” 窗外有人喊,林冲起身望去,是小四匆匆走了进来。他想:这好,派小四到开封最妥当不过。于是取了书信,先就迎了出去。 “兄弟,有劳了!”林冲笑嘻嘻地把信递了过去,“拙荆胆小,见着时,休说我在这里的事,免得吓着了她。” 小四迟疑地接过书信。“林教头!”他问,“这是怎的?” “咦!”林冲困扰了,“不是大官人遣你来吗?” “是大官人叫我来的,说与林教头只在这里安坐,休出中门。” “噢。莫非是——” “管营在厅里。” 牢城管营来时,柴进正在安排派人去接林冲的妻子,一听老庄客来通报,心里倒是一惊。初见林冲的时候,一团义愤,恨不得把管营找了来,指着鼻子,骂他个狗血喷头;等这股怒气过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管林冲如何受屈,杀了人便须抵命,而自己无端牵涉在里头,只为了朋友的义气,却逃不脱窝藏凶手的罪名,纵有丹书铁券,免得一己之罪,却再也庇护不了别人。 因此,这时心思大乱,一面吩咐把管营请入客厅待茶,一面把老庄客拉在一旁,悄悄问计。 “这厮来得这等快,莫非有人告密?”他搔着头说。 “这就说不定了。”老庄客答道,“自我在雪地里知得是林教头时,再三嘱咐小四他们,不得走漏消息。只是大路人人可走,或者有人识得林教头,眼看他到了我们这里,告密求赏——听说已悬了二百两银子的花红。二百两不是小数目,财帛动人心,便我,不识林教头时,也要去发这笔财。” 说了半天,道三不着两,柴进有些焦躁:“哪里来这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你只说,管营要问起时,我如何应付?” “那又要看他的来意和布置了。倘或已知确实消息,硬逼要人,说不定动用官军包围。这,大官人须念着百年的基业,犯不着为一个朋友葬送在里头。” “这叫什么话?”柴进勃然作色,“难道叫我出卖朋友?” “大官人又气急了,我不过是说,把管营敷衍走了,作速安排林教头远走他乡,岂不是彼此都免了祸?” 这不是柴进所中意的安排,但管营早已到了厅上,迟迟不出,倒似乎显得情虚,引起来客的猜疑,事情越发棘手,所以他暂且把林冲这面搁下,拿定主意,好歹来个硬不认账,把管营先应付过去,再作计较。 走到房门前,柴进先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只见管营擎着杯在手里,两眼骨碌碌地望着空中转,心事重重的神情全都在脸上。 这使得柴进重生警惕,一面低声嘱咐小四去关照林冲休出中门,一面脸上堆足了笑意,咳嗽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 等管营转脸看时,柴进抢步上前,执着他的手,做出惊喜的样子:“呀,呀!怎的一阵好风吹得你光降?这大雪天,正思量着怎得有一两个好朋友来吃酒谈天才好。来、来,天从人愿,且到我那小阁子去坐,我正开了一坛好酒在那里。” 说着,便拉着他要走。管营急忙说道:“柴兄,今日辜负你的盛情。酒放着改日来吃,我有件大事,要向你讨教!” 听这“讨教”两字,兆头不佳,柴进便放了手,沉住气答了个字:“哦!” “你可知道前日夜里草料场失火?” “听说此事,却不知其详。不知可碍着你的前程?” “这倒还不碍。”管营又说,“你可还知道,出了一场命案?” “也听说过,事不干己,不曾打听。” 管营听他这话,只把一双眼盯在他脸上,仿佛待信不信,却又欲语不语。 “咦!”柴进故意放下脸来,不悦地问,“管营,你如何这等看人?” “柴兄,多蒙不弃,相知也有两三年了,我有句话说,休嫌我冒昧:这件命案,你真个不曾打听?” “哟!”柴进猛地里跳起身来,指着管营的鼻子,“嗨!嗨!你休问我,我先问你,多年相知,你说这话,倒是为着何来?” 管营也厉害,坐了下来,把身子往后一仰,又是定睛看着他,不发一语。 “真正气数!”柴进是万般无奈的样子,往下一坐,随又跳了起来,厉声说道,“我明白了,莫非你疑惑我与这场命案有牵连?是与不是,你说,你说!” 他这一闹,便有庄汉围了拢来,要看个究竟。管营便说:“柴兄,我是好意,你这等先跳了起来,话就谈不拢了。且把你手下这几位先遣开了,我们平心静气来谈一谈,彼此有益。” “好,好!”柴进算是让步了,忍着气把手一挥。 等庄汉一走,管营低声问道:“这场命案死了两个人,一个是高太尉府里的差官,一个更不是外人,原是你这里的洪教师。” “这就奇了。”柴进皱着眉说,“那洪教师心胸狭隘,在我这里与人不睦,存身不住,不辞而别。却不想落此结果!可知凶手是谁?” 管营不即答话,把个头别转了去说:“如果柴兄真个不知,我就说,凶手正是你那好朋友林冲。” “这更奇了,他在牢城收管着,如何出来杀人?” “是前日调了去草料场的。原是看柴兄的面子,特意做此安排。” “承情之至。”柴进拱一拱手,“他是如何杀了那两个人?我那朋友最识大体,是个能屈能伸的男子汉,若无确证,休冤枉好人!” “绝不冤枉,高太尉遣来的差官,带着两名伴当,亲眼得见,逃出命来,可做见证——一个在屁股上还吃了林冲一箭。” “噢!”柴进心想,你谈到这上面,倒要逼你一逼,便即说道,“我有些明白了,是前日你从牢城把他调到草料场,当夜草料场失火,林冲大概不曾烧死,逃了出来,却又去杀了两个人。这就越发离奇了,这把火从何而来,林冲又为何去杀那两个人?管营,你我多年相知,究竟是何缘故,倘有所知,你也与我实说了吧!” 这咄咄逼人的几句话,把个管营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生不安,等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都是为了看着柴兄你的面子。” 这句话柴进明白,如不是看着自己的面子,管营早就在牢城中对林冲下了毒手!这样一想,倒有些见他的情,便也不忍相逼。“草料场原是个好差使,多承看我薄面,善待林冲。不想他福薄,弄出这场祸来。”柴进说到这里,急转直下地问道,“管营,请道来意!可是以为林冲在我这里?你只直说,我不怪你。” 管营强笑道:“我可不敢说这话。” 话是这么说,那神气已摆明了,确确实实以为林冲是藏匿在这里。柴进此刻软又不是,硬又不是,颇有进退失据之感,因此也只报以不明意义的微笑,默然不作一声。 这样子成了僵局,彼此都觉得难堪。柴进正打算着找句什么话来说,好歹先解消了这个剑拔弩张的局面再论其他,而管营却在他前面开了口。 他这一开口,态度完全变了,先唱个喏:“柴兄,你我不必徒费争执,伤了朋友的和气。须知我来拜访,全看在柴兄往日待我的情分上。” 听他这样说法,柴进反觉歉然,赔笑答道:“原是这话,见情之至。” “我也不须柴兄见情,也不问林冲是否在你庄上,只尽我的心,有几句话奉告。” 这是极要紧的几句话,管营不肯大声说出来,附着柴进的耳朵,悄悄透露了一个消息:沧州的团练使,原是高俅提拔起来的,所以听得陆谦被杀,大为震怒;他也疑心到柴进与此命案有牵连,已密札知州衙门,派人监视柴进的两处庄园,而且已有表示,柴进如果敢窝藏罪犯,不畏法度,便要发兵搜捕——好得朝中有高太尉做主,便闯出祸来也不怕。 柴进一听这话,暗暗心惊,神色之间不由得便有些不自然了。 “柴兄,此刻还来得及。”管营又说,“就我来的这一时,密札刚刚发出,知州衙门总得明日才会派人。若是林冲来投奔你时,休得收容,劝他即速逃走。叨在至好,把心里的话说与柴兄,休得自误,负了我一片苦心。”说罢一揖,告辞而去。 柴进送走了管营,回到厅上独自坐着,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无以为计。老庄客见此光景,猜出几分,慢慢走到他身跟前,叫一声:“大官人!” 柴进凡事与他商量,管营的话自然不必瞒他,便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这管营倒是够交情的。”老庄客说道,“明明已知林教头在我们这里,却说他投奔来时,劝他快逃。这里留着大官人的面皮,怕戳穿了不好看相。” “是啊,我也知道。只是——唉!” 就这欲言又止,继以长叹,便知他心里的为难。老庄客知道他的脾气,心想要做篇偏锋文章,才能说得服他,让林冲从速离庄。 于是想了想,徐徐说道:“大官人义气的名声,江湖上谁个不知?自然没有把林教头推出去的理。” “正是为此。”柴进懊恼地说,“我生平不曾遇见过难题,今日里可正是遇见了。” “依我看不难。”老庄客扬着脸说,“大官人家有丹书铁券,官兵不敢进来搜人;果真有高太尉做主,硬要搜上一搜,凭大官人与林教头的本事,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 “怎的?”柴进皱着眉说,“你疯了?” “如何是疯了?” “若不疯时,怎说出杀官兵的话?杀官兵不成造反了吗?” “原是大官人也知道官兵杀不得!然则还有一计。” “说来看!” “大官人与林教头,一条绳绑到官府,一起坐牢,一起上法场。那时节,江湖上人,谁不夸大官人一声‘真正够义气’!” “这叫什么计!”柴进一口唾沫吐过去,瞪着眼骂,“你也来笑我!” 一句话不曾完,屏风后闪出一条影子来,大声说道:“大官人息怒!老管家真个见得透,句句金玉之言,大官人不可不听。” 不知林冲何时在屏风后面,估量一切皆知,柴进便也不瞒他了,叹口气说:“林兄,想不到事情是这等棘手。” “非也。趁此刻让我告辞,也还来得及。不然,大官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特意把“害人害己”这句话倒过来说,为的是教居停主人再无理由坚留。实情所迫,亦非如此不可,柴进叹口气,用种割舍了什么心爱之物的语气说道:“也罢,待我安排林兄动身就是了。” 这话一说出口,林冲的愁眉一解,那老庄客更觉如释重负,急忙说道:“既如此,待我去安排衣服干粮、应用什物。” “先不忙!”柴进吩咐, “且取酒来,待与林教头从长计议。” 依然是在后园小阁里,备下一桌精致酒果,两人把杯密谈,第一层要商议的,自然是先问林冲投奔何处。“如今从哪里打算起?只好投西北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 “莫不是投向金人?” “这是什么话?”林冲勃然变色,“我林冲便有国难投、有家难奔,又何至投向敌国?” “这等说,林兄,你只怕没有存身之地了——” 柴进的说法也有道理。高俅陷害林冲,本来只私下出花样;如今杀伤人命,潜逃无踪,成了重要罪犯,正好画影图形,行文各路州县,一体缉拿。有那相熟的,自然不敢收留,便肯收留,林冲也必不肯连累人家落个窝藏逃犯的罪名。照这等说来,岂非天下之大,竟无立足之地? 听得这番道理,林冲不由呆住了!“难不成学我那鲁大哥,”他自语着问,“也遁入空门?” “你又不比鲁智深了!”柴进指着自己颊上说,“他没有这个金印。” 真是,连削发为僧只怕都难如愿。“唉!”林冲悲愤莫名,一仰头把杯酒灌了下去。“若是包龙图在世,我便自去投案,诉诉冤屈。如今,”他神色狞厉地说了一句,“只怕要逼得我不顾一切了!” 他这神情言语,让柴进悚然心惊,也不免懊悔,原是筹好了一条路要救朋友,不该尽拿话挤他,把他挤得钻入牛角尖,索性要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来,岂不反倒是害了朋友? 于是柴进急忙放缓了神色,扼着他的手笑道:“林兄,休这等!五湖四海,多得是藏龙卧虎之地,你尽管宽心饮酒,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暂且委屈一时;这里我依旧照原来的办法,拼着消折钱财,到开封替你把官司打点清楚。快则半年,迟则一载,依然可以相聚,何必忧烦?” 林冲也不知他是真话,还是故意说来宽慰于人,只觉朋友的盛情,不可辜负,所以点点头,尽力把自己愤懑激动的心情按捺下来。 “这个地方,自然不可久居,不过一时避难,却是个好去处。林兄,事急相投,你不须多想。” 心情已趋平静的林冲,听他言语闪烁,不由得心头又罩上一层疑云,急急问道:“大官人,请先说了,是何去处?” “这个去处名唤梁山泊——” “啊!梁山泊。”林冲失声而呼。 “林兄知道那个地方?” 林冲略有所知。梁山泊在京东东平府寿张县梁山之南,原是汶水与济水会合而成的一个水泊,其间港汊纵横,地方曲折隐秘,素来是打家劫舍的盗贼出没之地。不知柴进何以与这个去处有牵连。 于是他这样答道:“也只听说这个地方,不知其详。大官人且说了看。” 果然,柴进所说的正是此处。梁山泊中,有一处地名蓼儿洼,洼中一座山岗,名为宛子城,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作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作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作云里金刚宋万,啸聚着七八百人专门做些没有本钱的买卖。 “这三个好汉,受过我的好处。”柴进又说,“林兄持着我的书信去,必蒙收留。在他们那里避一避难,事完以后再下山来,亦不算落草为寇。你道如何?” 林冲呆了半晌答道:“也只好这等了。” 事已说定,行动宜速,柴进唤了老庄客进来,连夜安排,准备动身。 老庄客收拾行囊衣包、干粮路菜,足足忙了半夜。林冲和柴进也吃了大半夜酒,离情无限,苦恨夜短,道不完的别后珍重。等酒残人倦,也不过睡得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 这一早晨,外面的风声越发紧了。沧州原是防备辽金入侵的重镇,设险驻兵的寨有八个之多,沧州团练使抽调兵丁,把守要路,经过行人都须搜检。林冲脸上有个金印,便是个活生生的幌子,要想混过官兵耳目,实在有些难了。 这时老庄客又献上一计。柴进大喜,立即召集精悍庄客,备上二三十匹马,带了弓箭,臂上架着鹰,手里牵了狗,装作大举行猎的模样,把林冲就混在里面,浩浩荡荡地出了庄园,投南而去。 走不上十里,便是南来北往必经之路的一个隘口,摆设着棘篱拒马,放出一条口子,恰容单身通行,有个军官带着上十名军汉,在那里搜检行人。 柴进使个眼色,老庄客一马当先,到了拒马前面,下马唱个喏说:“我家主人着我拜上爷台,有句话动问。” 那军官扬着脸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姓柴,单名一个进字。”说着,老庄客把手一指。 这时柴进也已到了面前,在马上微微欠身。那军官急忙换了副神色:“原来是柴大官人,失敬了!” “不敢当!”柴进下了马,气宇轩昂地走过来说, “有一事动问。不知今日如何这等严紧,可是边界有金兵入侵的警报?倘这等时,不便再去行猎取乐,我须即速回庄。” “不相干!”军官答道,“只是为了捉拿一个犯下命案的配军林冲。大官人尽管请便!” “原来如此。”柴进一面上马,一面回脸笑道, “你须看仔细了!只怕我这从人中,夹带着那个什么来的配军在内。” “大官人说笑话了,快请过去吧!”说完亲自动手,带着人把拒马移开,让出一条大路。 柴进与那军官答话时,二三十匹马只在那里打转,蹄声杂沓,马嘶狗吠,乱成一片,看着眼都花了,哪里觉得出其中有脸上刺金印的林冲。及至拒马一移,柴进先把手一挥,等二三十匹怒马一冲而出,才向军官拱拱手说道:“辛苦、辛苦!等行猎回来,如果你还在这里,我必有野味相赠。” 就这样轻轻巧巧混过了关口;到得岔路,分成两拨,柴进、林冲带着老庄客和小四往小路行走,直到河岸方才下马。 河里早泊着一条船,是老庄客先雇妥了的,由此沿着御河,直放东平府寿张县。船里行李、粮食,一概齐全,只等林冲上了船,便即动身。 “林兄,我着小四送了你去,沿路保重。”柴进凄凄惶惶说道,“此别通信不便,你但放心,一年半载,依然在一处吃酒谈心。你请上船吧,我不远送了。” 说完,他低头上马,加上一鞭,那匹马泼剌剌跑了回去,马上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冲自己眼眶发热,想到柴进必也是泪流满面。老庄客见此光景,便又劝了几句,又吩咐小四好生照应,然后上了马,自去追上他的主人。 林冲叹口气上了船。船家解缆南下,小四便去铺设寝具,摆开动用什物,然后又到后舱帮船家做好了饭,烫上一壶酒,都搬了来请林冲食用。 心情萧索的林冲食不甘味,只吃了几杯闷酒,便即蒙头大睡。夜半风起,寒潮呜咽,惊醒过来,但见孤灯如豆,青焰明灭,森森然如有鬼气,感觉得万般凄凉,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无穷的心事,此刻随着晃荡的船身浮沉在心头,想想自己身为军官,却去依附打家劫舍的强盗,纵非同流合污,究竟已入贼巢,一身清白就此染污,而且盗贼的恩惠也实在难受。想到这里,有了个新主意,不得不辜负柴进的好意,中途另作打算,看有何处可以存身。 一路行去,林冲日日夜夜便在盘算着这件事,但左思右想,无路可走,心里便格外烦闷。幸喜小四伶俐知趣,陪着说笑,还不甚寂寞。有一天,小四开口请教棒法,林冲欣然应诺。这样有一件正经事在做,日子便更容易打发了。这一日到了德州,是个水陆要冲的大码头,小四上岸去采办食粮,不久便匆匆赶回来,神色不定地报告消息,说是通衢闹市已张贴了榜文,悬三千贯的赏捉拿林冲。说不定还会上船盘查,得要多加几分小心。 果然,不多一刻,便有当地关卡上船的公人上船来查问。小四出了主意,让林冲卧在船舱中呻吟不绝。等来查时,只说主人得了重病,算是支吾了过去。 这一下林冲才死了那另投别路的一条心!看此光景,高俅已布下密密的罗网,非置人于死地不可。这一路上,若无小四,寸步难行,还打什么改投别处的主意! 就这样死心踏地,总算依仗小四能干,处处有惊无险。腊月初终于到了寿张县安平镇,由此往西,满目沙洲苇草的一大片陂泽,就是梁山泊。 林冲此行何往,柴进是连小四都瞒着的,只教送到安平。所以一到那里,小四对他说道:“教头,我不知你老到何处去,我也不问。若非年近岁逼,老娘等着我回去过年,一定送佛送到西天,服侍了教头去。如今只得分手了。你老保重!世上尽有英雄落魄的;落魄归落魄,挺起脊梁站得住、立得正,依然是个英雄。教头,你道我的话可实在?” 老气横秋的这几句话,竟似在教训后辈,而林冲不但不以为忤,并且深为感动。“兄弟!”他一揖到地,“我必记着你这两句话!有朝一日重到沧州时,必教兄弟仍旧看得我是个英雄。” 说完了,背上行囊,大步踏过跳板,弃舟登岸,回身扬一扬手,别了小四去投梁山泊。 梁山泊是个贼窝,自然不便向路人去打听。林冲抬头望一望,两三里路外是个村落,心里计较,且先到那里投了宿,见机行事,把梁山泊的途径探明了,明日再走亦未为晚。 天色阴沉沉的,大有雪意,林冲不敢怠慢,脚下紧一紧,只顾往前奔去。船里头耽了二十天,功夫都已搁下,人也长了膘了,走得太急,竟有些气喘,于是望见枕溪靠湖的一座酒店,心中好生欢喜,径自奔了来,暂且歇脚。 揭开芦帘,里面极宽敞干净的店堂,却无客人。林冲放下行囊,随便一坐,立即便有个酒保走来,抹着桌子问道:“客官吃饭吃酒?” “自然是先吃酒,再吃饭。先取两角酒来。可有什么肴馔下酒?” “肥鹅、嫩鸡无不齐备,还有刚煮烂的牛肉。” “且随意切些来。” 酒保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端来一大盘熟食、两角烫好了的酒。林冲吃到嘴里,惊异不止。酒保不曾骗人,卤鹅极肥,白鸡极嫩,牛肉又香又烂,那酒也是醇冽非凡。荒村野店,竟有如此精致的酒食,真可说是奇遇了。 正这样想着,店里走出来一个人,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上穿一双獐皮穿钩靴,身材高大,颧骨甚高,捋着三绺黄胡须,在店门外只仰着头看天色。 林冲识不透他的路数,只觉他神情大剌剌的,难以亲近,便不去管他,吃着酒,心里只在想梁山泊。 两角酒吃完,酒保不待他吩咐,又烫了两角酒。林冲见他识趣,便说:“酒保,你且坐了,我请你吃酒。” “客官赏酒,我不敢不吃。”酒保答道,“坐却不敢,从无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不妨!你且坐了,我有话说。” 酒保还是不肯坐,干了一碗酒说:“客官有话,尽说无妨。” “这附近是什么所在?” “咦!”酒保诧异,“客官到了这里,如何不知附近是什么所在?” 林冲想探问去梁山泊的途径,却又不敢轻易出口。就这欲语不语之际,一眼瞥见门外那穿皮袄的汉子不断望着自己这里,便越发有所顾忌,笑笑说道:“我原是访友迷了路,随意问一声。没事,没事!” 既然没事,酒保管自去了。林冲喝着闷酒,兜起心事,嚼着卤鹅,不由得想起开封州桥的夜市,诸般杂食逗人馋涎,最爱它冬夜灯火,暖到心头。脑中浮起那一片喧哗欢乐的景象,乡愁大起,肠断魂飞,那酒吃下去便不好受用了。 撑胸塞腹,满怀牢骚,急待一吐,看着那一方雪白的粉壁,林冲忽然想到要题几句诗在上面。 略略想了想,有了些意思,等把两角酒吃完,五言八句一首诗,在腹中凑成功了,便向酒店讨副笔砚来,大字题壁: 慕义有林冲,其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男儿不得志…… 刚写到“志”字,只觉身后有人来揪他的腰带,林冲倏地旋过身来,劈脸一掌,把那人踉踉跄跄打了个筋斗,定睛看时,正是那穿貂鼠皮袄的汉子。 他心内失悔,不该随便出手。待去相扶时,那人的身手也矫捷,一跳而起,指着林冲说道:“好大胆!你在沧州闯下大祸,却逃到了这里,现今官府出三千贯赏捉你,你待怎地?” 这话自然令人吃惊,但林冲原也留了退步的,便即问道:“你道我是谁?” “你不是豹子头林冲?” “我自姓张。” “你待欺谁?”那人指着粉壁笑道,“自己写下名字,却又赖!” “原来如此!”林冲假意好笑,“你会错了意。林冲只是我的朋友,不见诗中说是‘其人’?我只不过替林冲略有不平而已。” “倒说得好!”那人又笑,“然则你脸上的金印,又如何说?” 这个把柄却是真教捉住了,林冲便也不赖,大声问道:“你要拿?” “我拿你做甚?又稀罕那三千贯的赏格?” 这时但见酒保也笑了。看这模样,绝无恶意,林冲便收起要动拳的势子,问道:“朋友尊姓?” “请到里面叙话。” 里面是一座水阁,因为天色已暗,看不清岸是何景象。等酒保点了灯来,两人对面坐,林冲便先说道:“实不相瞒,我真是林冲,从沧州到此。” “不是豹子头林冲,何来这等仪表气概?”那人又问,“但不知到此何事?” “官府追捕得紧,想来觅个安身之处。” “自然是蓼儿洼了,必有人举荐了来?” “沧州的一位好朋友。” “小旋风?” 林冲点点头,已看出究竟,便把书信从行囊里取了出来,隔灯递了过去。 那人看了封皮上的花押,顿时换了副极亲热的神情,自道姓氏,姓朱名贵,江湖人称“旱地忽律”,是梁山泊的一个头目。开这座酒店,一则为探听过往客商囊中虚实,行踪如何,便于下手;再则就为了招待来投梁山泊的江湖好汉。 “兄长的大名,无人不知。”朱贵接着又说,“不想今日幸会!既有柴大官人书信相荐,王头领必当重用。” 林冲不接他的话,只问:“此去梁山,如何走法?” “这在我身上,兄长不必操心。且暂宿一宵,明日我陪兄长上山。” 于是安排盛馔群酒,林冲又吃了一顿,到二更天各自归寝。睡不多时,却又被吵醒。朱贵叫人开了水阁的后窗,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支响箭,觑着对港芦苇丛中射了过去。 这是暗号。就在林冲漱洗早餐之间,窗外咿咿呀呀摇过来一只快艇。朱贵陪着林冲就在阁后下船,摇入对港,沿着曲曲折折的水道,直上梁山。 天又下雪了。转眼之间,两岸皆白。林冲在想:自己此刻便如这雪一样,虽落在地还是白的,只怕不消几时,雪化成水、水渗入地,便成肮脏的泥浆,岁暮归人踩在脚下,只觉得讨厌可恨。有谁想到原是一尘不染的白雪所化? “小四!”他在心里哀伤地说,“只怕我站不住、立不正,再无脸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