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为求通风,这主屋东西南北都是窗。二人从回廊绕到西窗处,只见房檐角落里停着一辆笨重的轮椅。在那轮椅之上,安静的坐着一人。 此人双十年华,身着雷云文滚边月白长袍,头顶发髻,簪着白玉冠。玉冠之下,眉目如画,气质温婉,如雨雾缭绕的三月春山。 倘若顾君如在,一眼便可认出,此人便是周羡渊的兄长,周羡鱼。 走到儿子身边,周夫人细致的整理他肩上衣衫。有些忐忑的问道:“你如何看?” 周羡鱼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是笑容:“她不愿嫁我。” 周夫人便劝道:“不愿嫁也无妨。你可是咱们周家的大公子,正经八本的少家主。便是不娶她,阿娘也能给你寻个更优秀的。” 周羡鱼摇头,笑容越发真挚了:“阿娘不知。” “她原本就是属于我的。” 第7章 周府的点心好吃归好吃,吃多了也觉得撑人。顾君如抱着肚子在院里来回溜达十多圈,方才觉得那股胀痛消去一些。 正打算回房躺一躺,便见绯檀端着小几从门外进来,欢欢喜喜的同她道:“今晚加菜,有娘子最爱吃的鹿肉火腿。”说着话掀开食盖,果然飘出了一阵肉香。 顾君如捂着鼻子,强忍恶心赶紧挥手:“快快,拿走拿走。” “这是怎么了?”绯檀疑惑。 青霜一手搀扶着顾君如,一面幸灾乐祸的解释:“方才在夫人屋里贪嘴,吃撑了。” “啧啧。”绯檀颇觉可惜,转头就要将那一桌子好菜端走。 顾君如灵光一闪,连忙叫住绯檀:“你等等。” 见绯檀听话的停住了脚步,顾君如揉着肚子吩咐:“找东西把肉包起来,等下我要带走。” “娘子这是?”两婢子不解,皆是目光疑惑的看向顾君如。 “难得这么好的菜色,扔掉岂不是可惜。拿去喂狗也行啊……”顾君如似是在打什么主意,勾起唇角露出个坏笑。 青霜忍了半天没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前几日自家这位娘子舌战群生,她还颇觉欣慰,以为她终于变出息了。岂知眼下竟又抽抽回来,也不知这样跳脱的性子,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的出来。 虽然顾君如嘴上没个正行,俩婢子却也多少猜出点她的心思。 绯檀做事细致,仔细将桌子上方便带走的菜色都包进油纸里,用一根麻绳将油纸包捆起,最外面系了个活结。 掌灯之后,各房关了院门,都开始伺候主子梳洗歇息。趁着月色无人,一道身影鬼鬼祟祟的跑出了君如小院,直奔学子们栖身的聚英阁而去。 周夫人虽不喜欢周羡渊,但对这些学子倒显得宽厚。不光在住行上给予方便,每日三餐更是花样丰富。 今晚府里炖鹿肉,厨房捡那肉质上好的地方给周氏母子和顾君如各留一份,额外将一条鹿腿给授课的先生送过去,余下的骨头和汤则全部都送到聚英阁里。 这些学子中多半都是家境贫寒人士,乍一见这鹿肉,竟然都疯了似的。有人好说歹说央着赵生弄来一坛子酒,众人便围在聚英阁的书房里大吃二喝。 顾君如猫着腰溜到窗下,透过灯火向屋里张望,果不其然,并没有看见周羡渊的身影。 冷眼睨了那群丑态百出的学子一眼,顾君如拎着纸包往屋后走去。 聚英阁的院里种着几棵丁香树,初春乍发绿芽,月下长风拂过,枝丫摇摆,颇有些春日光景。 顾君如晃晃悠悠往前没走几步,远远听见前方似有水声。据她所知,这聚英阁后院有一口水井,走近一瞧,果然见月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夜晚寒凉,那小小的人儿衣衫略显单薄,赤着两条手臂,正从井里提水。在他脚边,放着一个木盆,盆边堆着七八件衣衫,从颜色样式来看,应该都是学子们的校服。 真真是岂有此理,那群混小子猫在房里喝酒吃肉,竟敢让堂堂周家二公子替他们洗衣裳! 顾君如一时来了火气,忍不住冷哼一声。她这动静不小,吓得周羡渊一个哆嗦,手里绳子一松,好不容易才打上来的水竟然又滑落下去。 噗通一声响,井边水花四溅,溅了周羡渊一腿一脚。周二公子当即冷的一个哆嗦,没好气的道:“你这个……” 一回头看见了顾君如,神情更加愕然:“……是你?” “好阿渊,几日不见,想阿姐了没?”自动无视他那身上淋漓水渍,顾君如自来熟的拍了怕周羡渊肩膀。 “我想你个……算了。”没好气的拍掉顾君如的手,周羡渊冷着脸继续提水。 那一桶水吃重不小,周羡渊胳膊纤细,费劲巴力好半天才将水桶拽出井沿。而后跌跌撞撞将水倒进洗衣盆里,就着手便开始搓洗起衣衫来。 顾君如俯身蹲在周羡渊面前,见他一双小手搓得通红,忍不住将两根手指伸进盆里。 井水寒凉,甚至有些刺骨。顾君如忍不住叫了一声,慌忙将手撤回来。 想到周羡渊如今还是个孩子,竟然就要遭受这般折磨。顾君如心理发酸,伸手将水盆拽到自己面前来,心疼的道:“水这么冷,你快别洗了,阿姐替你洗。” “别动。”周羡渊兀自低着头,将水盆拽回原来的位置,仍是认真的搓洗。 顾君如拗他不过,只好乖乖的蹲着。未几,忽然听到周羡渊肚子里传出一声极轻的响声。看样子,他晚上应该还没吃过饭。 猛然想起自己手中就有吃食,顾君如连忙低头将油纸包拆开,徒手捏出一块鹿肉,殷勤的递到周羡渊嘴边:“张嘴,啊……” 周羡渊嫌弃的看她一眼:“你脏不脏。” “溜出来的太急,忘记带筷子了。”顾君如撇嘴,她好心好意来给他送吃食,谁能想到竟撞见这般惨状,俩人吹着冷风,竟然连双筷子都没处找。 “我出门时才洗过的手,真的不脏。不信你看。”为了证明自己双手真的干净,顾君如脑瓜子一抽,竟然直接将那块鹿肉送进自己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感叹道:“嗯,真香。” 周羡渊气的额角直抽,张了两回嘴,却是半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鹿肉的香味从顾君如手中阵阵传出,周羡渊闻到之后越发饥饿了,趁着低头洗衣服的功夫,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幸亏顾君如良心发现,自己吃了一块之后,马上又捏出一片送到周羡渊嘴边。 周二公子这回也没空嫌弃这嫌弃那了,轻轻将顾君如手中的肉叼住,极其文雅的咀嚼起来。 见他总算肯开口吃东西,顾君如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油纸包悉数放在井沿上,一一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喂给周羡渊吃。 在此期间,周羡渊洗衣服的动作倒是没停。眼见着就要入夜了,他得赶快干完活,好回房间温习明日要学的功课。 顾君如眯着眼睛,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周羡渊小小的、瘦瘦的一只,做起家事来神情专注,一双细眉微微蹙起,薄唇紧抿,仿佛在跟谁置气似的。 同样是兄弟,周羡渊并不像周羡鱼那般温婉如玉。相反的,他剑眉星目、嘴唇削薄,面相看起来有几分刻薄,眉宇之间仿佛阴郁着一层戾气。 不过前世他倒是待顾君如极好,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总是憨憨的笑着,每每遇见就会唤她一声阿嫂。 想起前世那些事,顾君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前世的周羡渊性格憨厚耿直,便是后来被她那样欺负,也从未甩过一次脸子。 为何眼前这个少年版的周羡渊,竟然这么大的火气?顾君如仔细想想,发现从她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一直没得过好脸色。 难不成是越小越抽抽?顾君如费劲巴力的回想前世,苦恼的发现她那时光顾着跟周羡鱼玩儿,压根没将这个小叔子放在眼里。那时候好几次遇见了周羡渊,也不过是她说一句话,他吓得撒腿就跑。 这种你追我藏的游戏一直玩到他俩成亲,周羡渊总算不躲着了,顾君如却也开始讨厌他了。 想起前世,总会令人心生不快。顾君如暗自喟叹一声,将最后一块肉放进周羡渊嘴里,见他嘴唇一动一动吃的香甜,顾君如微微一笑,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阿渊,活着好不好啊?” 周羡渊手中的动作一凝,脸色隐隐有些发白,终是什么都没说。 顾君如只顾着自己感怀,并未注意到周羡渊的异状。就着手在水桶里洗了洗手,洗净满手油渍,拍拍衣服起身打算要走。 往常这个时候,她那院里早就锁门了。今日她偷溜出来,虽然告诉两婢子给她留门,却也不可耽搁太久。 周羡渊迟疑着起身道:“晚上不安全,我送你。” “不必,您还是好好洗自己的衣裳吧,免得做不完事,明日又叫别人找麻烦。” “洗完了。” “什么?”顾君如低头一瞧,只见那水盆里空空如也,所有的衣裳都已经洗干净,整整齐齐的晾在了树上。 周羡渊做事极为认真,便是被人欺负洗衣裳,也是一丝不苟洗的干净,丝毫没有糊弄人的意思。 仰头望着那一件件白的像鬼一样的衣裳,顾君如张大了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周羡渊,你若是个女子,必定是个贤妻良母。” 周羡渊额角抽了抽,仿佛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口无遮拦。低头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引着顾君如便往院外走。 途中又经过聚英阁的书房,耳边传来那些学子一浪赛过一浪的喧哗嬉闹声,顾君如心中一动,下意识就想往窗户里瞅。 周羡渊身形一动,连忙上前挡住顾君如的视线,冷着脸呵斥:“都是些男子,有什么好看的!” 顾君如倒不是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只是觉得这些人喝醉之后丑态百出,那模样煞是好玩儿。再者她前世已经活过一辈子,眼下两世加起来也快五十多岁的人了,同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相比,她当人家祖母都快够了年纪。 不过周羡渊不叫看,那便不看罢。省得让他对自己产生偏见,日后态度怕是会更加恶劣了。 周羡渊一路护送她到了中庭穿堂处,再往里走便是女眷的居所,他不方便进去。 顾君如心情极好,一路跑跑跳跳,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走过穿堂,潇洒的回头同周羡渊摆手:“再见阿渊,改日再去找你玩儿。” 周羡渊沉着脸,负着手,眼见着顾君如消失在门里,这才转身慢吞吞往回走。他的身形本就瘦弱,月光下一道纤细的影子映在地上,随着走动越拉越长。 第8章 顾君如哼着小曲往自己院里走,尚未走到地方,远远就见一棵桃树后藏着个人。那身影鬼鬼祟祟,不时往她这边张望。 顾君如吓了一跳,慌忙也寻了棵树躲起来,只露出半张脸,掐着嗓子问道:“谁在那边?” “娘子,是我。”简短的四个字,已经足够顾君如认出对方的身份。 “青霜啊,你吓我一跳。”顾君如拍着胸口道。 “娘子说去喂狗,这么久都不回来,奴婢怕您叫那狗咬着,这才出来寻一寻。”青霜阴阳怪气的打趣道。 “是吗哈哈……”顾君如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因为要给周羡渊喂饭所以才耽误的功夫,只得含含糊糊解释道:“没事,我喂的是一条小奶狗,不咬人。” 说着说着,这脑海里便浮现起周羡渊凶巴巴的模样,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还别说,喂他吃东西的感觉,还真跟喂一条小狗差不多。 “您还有心情笑啊?”青霜下一句话说的,顾君如果真彻底笑不出来了:“适才您离开没多久,大公子便来了。” “他是不是还在呢?”顾君如一脸震惊。 “那倒是没有,不过他可是等了好一会,见您还不回来,只好叫墨生推着走了。” “糟糕,我走了这么久,他定然要起疑了。”顾君如懊恼的锤头。 见她这般焦虑,青霜也不忍心再苛责,忙安抚道:“起疑心倒也不至于。适才大公子来的时候,奴婢便藏了起来。绯檀同他说娘子头疾又犯了,去偏院找辛大夫行针,故而才耽搁了这么久。” 顾君如被周家救起之后,发了好一阵高烧。从此便落了个爱头疼的毛病。前世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就要去找辛大夫行针,重生之后这几日虽还未曾犯过病,却并不代表这头疾已经痊愈了。 不得不说,绯檀替她找的这个借口实在高明。辛大夫为人疏冷怪癖,最不喜与人交谈。前世她身为主母,他都敢当着她的面吹胡子瞪眼睛。眼下即便是周羡鱼派人去询问,恐怕也不能问出些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