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后遗症 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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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晚上总是睡不着,只有白天能稍稍闭眼休息会儿。 每次侧躺着背对邻床时,耳朵总会捕捉到非常细微的翻动书页的动静,紧接着小结巴开始念童话故事。 这本书是护士长给她打发无聊的,所有小孩里就她没家长陪着。 谢逢周猜到她在练习普通话,他醒着的时候她不好意思,所以只能挑他睡觉,声音压低成气音地轻声读。 谢逢周最不喜欢她读每个童话的经典开头:很久很久以前。 因为她真的要读很久:“很、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这也太久了。 谢逢周面朝墙壁默默地想。 小结巴继续念:“有、有一个妇、妇人,特别、特别渴望拥、拥有一个丁、丁点儿大的孩子……” 哦。 拇指姑娘。 “可是她不、不知道,如何、如何才能。”小结巴读到一半就累得咽咽口水,“实现,自己的,愿望。” 这句读挺好。 谢逢周无聊地在心里点评。 万事开头难,读完两段,小结巴找到感觉,慢慢地不再打那么多磕绊。 “拇指姑娘,就坐在,这片花瓣、花瓣做成的,船上,用两根,白色马……”她迟疑地停顿一下,书上没有标注拼音,小声道,“马bing?” “zong。” 旁边床上传来个闷闷的声音,像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的。 岑稚以为他在说梦话,捏着童话书立刻噤声,小心地看着他。 没听到回答,谢逢周在床上翻个身,从背对她变成正对她,望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一遍:“那个字念zong。” 岑稚连忙合上故事书:“对、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谢逢周不理解,“谁都有不认识的字啊。” “我。”岑稚不经常和人交流,发个音节就匆匆止住,伸手在两人中间比划一下,“吵、吵到,你了。” 谢逢周哦了声:“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有睡着。” 这是两个小孩住进同间病房后的第一次交流,好奇地互相打量。 谢逢周觉得她长得很可爱,像明绛最喜欢的那个棉花做的布偶娃娃。 瞳仁乌溜圆润,脸也圆而小。 坐在玻璃窗格透进来的阳光里,头发长长软软地散落着。除开脸颊带点婴儿肥,全身上下看着没有二两肉。 被他盯太久,岑稚很不自在,罕见地想要主动找个话题,顺便检验住院这两个星期的练习成果。 “你,为什么,白天,睡觉?晚上,不会,睡、睡不着吗?” 她如果不结巴,就只能断句。 听的人需要有耐心。 她开口的时候有些紧张,担心谢逢周不愿意跟她说话。 但他似乎很好相处。 “有没有可能。” 他学她慢吞吞的语速,“我是因为晚上睡不着,所以才白天睡觉。” “啊?” 她惊讶,“是,做噩梦,吗?” 谢逢周没答。 他不知道如何把这种情况告诉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结巴。 虽然他看这个小结巴挺顺眼。 他还真没看谁这么顺眼过。 小结巴见他沉默,以为哪里说错话,有些局促地用指尖轻轻抠了一下故事书封皮,跟着安静片刻,找补:“我、我晚上,也会,做噩梦。” “如果,你,害怕。”她停下来歇了歇,继续道,“可以叫、叫醒我。” 谢逢周没懂:“叫你干嘛?” “我……”她像是被问到了,卡壳半晌,讷讷地道,“给你,讲故事。” 谢逢周:“……” 谢谢你。 但听你读完一篇天都亮了吧。 他没把小结巴的话放心上,哄人的话他从小就听大人讲,听得多了。 等到晚上真的失眠,他才知道,小结巴是认真的。 “你想,听,哪篇?”岑稚揉揉困倦的眼睛,爬起来把灯打开,将童话书从枕头底下拿出来,顺着目录仔细地看,“小、小意达,的花,可以吗?” 浓稠的黑暗把他包裹进窒息的真空中,那种压抑感还未完全褪去。眼皮上落着明亮光线,他抬手挡在眼前,胸腔在重石积压下艰难地跳动。 他一点都不想搭理她。 他将自己重新锁进保险柜里。 过了许久,终于缓过劲,他把保险柜门推开,以为又剩他一个人。 他转过头。 小结巴跪坐在旁边的床上,抱着那本《安徒生童话》很担心地看着他。 和他对上视线后,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如果,你不想,听这个。” “我,换成,美人鱼。” 谢逢周没说话,瞧她一会儿,侧躺着朝向她,卷卷被子,带点鼻音道。 “都可以。” 小结巴肯定不会知道,他沉默的那一分钟里,毫无理由地任性地想。 如果她当时也在外面就好了。 同住几天院,想来探望的人被谢亭陆陆续续拦住,说不要打扰他养病。 他肯见的只有谢亭和庄兰。 连谢怀榆都不愿意见。 他和小结巴慢慢熟悉起来,成为可以正常交流的病友,大多时候都是闭眼装睡,听她磕磕绊绊练普通话。 小结巴好像没有亲人,她住那么久,来看她的只有她哥哥。 说是哥哥,长得却一点也不像。 但小结巴很喜欢他。 当时谢逢周还不知道兄控这个词,他只觉得,每次她哥哥要来时,她的状态都和平时不一样,按捺着开心。 让他想起《小王子》里的狐狸:你说你五点来,我从三点开始期待。 她哥还没有人家王子那么讲信用,经常会失约。 谢逢周就看着她等得午觉也不睡,下午困得不行,还要接着等。 “你睡吧。”他从她手里拿走那本破破烂烂的书,“你哥来了我叫你。” 小结巴睡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程凇有没有来。 “嗯。”谢逢周撒谎,“你哥说让你多睡会儿,又走了。” 她脸上的失落很明显。 谢逢周头一次烦起一个陌生人。 干嘛让妹妹这么等。 那个g song到底会不会当哥哥。 次日小结巴就出院了。 他难得一觉睡到天亮,旁边病床空荡荡,被子叠的整齐,床上没人。 护士说今早被妈妈接走了。 原来她有家人。 谢逢周点头,没吭声,感觉上次心里这么不舒服,还是乌龟被养死。 后来他也出院,走之前从护士长手里买走那本《安徒生童话》。 和一堆机器人手办摆进书架。 再后来。 小学毕业,初中毕业。 顺利升入汀宜重点高中。 这件事被谢家所有人选择性遗忘,包括他自己。他和靳楠的关系却有了裂痕,不如小时候那般亲近。 他变回锋芒毕露的谢逢周,篮球游戏数据模型,在哪里都混得风生水起。 他以为再也不会遇见小结巴。 直到一五年夏天,高一开学不久的周末,他约了群朋友在西河篮球场打球,结束之后路过一家小卖铺。 他站在对街那棵老香樟树底下,枝叶繁茂得遮天蔽日,在被烈日炙烤得滚烫的路面投下厚重荫凉,蝉鸣在头顶不要命地叫唤,他一眼看见她。 穿着条白色棉布裙,长发扎成蓬松丸子,绒绒碎发衬着圆瘦小脸,低头在写试卷,露出一截白瘦的后颈。 干干净净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