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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一直提醒自己,因为我很健忘。便利贴、手机上的记事本、附年历的笔记本……,我使用所有可以让我将记忆纪录其上的媒介。能记的东西很少,我常常这么觉得。但必须记得的事情却很多。 * 上午,蓝鹊搬着一个有他半身高的大箱子在校园走着,他看起来好小。我第一次发现他长得并不是很高。我走过去,扶着箱子的一角。他似乎被箱子突然的倾斜吓了一下。 「这里面是什么?」 「尸体。」 「是谁?」 「那个自以为是的中年女教授。」 「我觉得她人没有那么差。」 「我也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想杀我啊。」,我将箱子的上方掀开,里面坐着一个安妮(cpr教学用的人偶),还有几隻迪士尼人物的娃娃,布鲁托、唐老鸭、米妮、米奇。 「这是你的兴趣?」 「这是我要用来教学的东西。」 「教怎么处置尸体吗?」 「你怎么这么喜欢这话题。」 「谁知道呢?可能比起活人,我比较喜欢死人。」 「这是真心话?」蓝鹊认真盯着我看了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将箱子抢了过来抱着,假装专心看着眼前。 「你要搬箱子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劝你不要,你会后悔。」 「我今天踏进学校门口时,早就后悔过了。」 「……,那就走吧。」 我们走到了学校的机车停车棚,蓝鹊一排一排得找着他的机车。太阳很大,一些同学陆陆续续骑着机车出了校园,后来蓝鹊也戴着安全帽将车骑了出来,是一台深蓝色的gt-125机车,机车前面的踏板空间根本不足以放下我手中的箱子。 「你直接抱着箱子上来吧。」蓝鹊说。 「你原本是打算如何带着这箱子呢?」 「原本不打算骑车阿。」 「你有开车吗?」 「我这样子,看起来像在开车吗?」 「好吧。」,我抱着箱子,跨上了机车。我发现我总把事情想得简单,就其源头,大概是我肤浅得觉得自己能够俐落解决所有来到的困难,所以我容易马上就后悔了。我特别讨厌自己这一点。 * 没有目的的终点令我难受,蓝蓝的台2线滨海公路,一直蜿蜒得往前延伸。迎面的风像是吸饱了太阳热量的水,温温地一直滑过脖子。灰色的道路栏杆在马路的边缘闪耀,海岸线的白色浪花一波又一波,重复得出现在每一个我们路过的风景,像是不停被重播回放的电影场景片段。前方骑着车的蓝鹊,胸背从头到尾都挺得很直,彷彿高速公路上会出现的巨大出口预告标志。偶尔会出现的长长重机引擎声拖着风的尖啸经过我们身旁然后离开,每次回头都已不见踪影。摩托车一路向北,经过潜水湾海滨公园、白沙湾游客中心然后来到富贵角灯塔。我们将摩托车随意得停在了灯塔下的小平台,平台上有一个刻着”台湾极北富贵角灯塔”的圆木标志,我将大箱子放在了那个圆木上。我们就这样手插腰、站着看被前方灯塔遮住一角的海,光很亮也很热,烦腻的汗无聊得黏在衣服和肌肤上,石头和海和丛生的蔓藤懨懨躺在它们被安排的位置上,这种贫瘠的真实,应该可以用卸了妆的漂亮女孩子来比喻,两者之间不是戏謔的讽刺,只是感伤。虽然感伤却又厌恶。所幸厌恶大抵还只是不耐烦的程度。 「好热啊。」蓝鹊说。 「是阿,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问题。」 「没什么问题啊,你只是不想上课。」 「我也不想晒太阳。」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从第一次看到你时,就这么觉得了。」 「是阿,但不想要的东西一直随着年纪愈堆愈多。每个人都有意见。家人有意见、朋友有意见、老师有意见,电视、网路、报纸上更是一推意见,意见堆得愈来愈大。结果我的意见是什么呢?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就我的经验,想那么多不好。」蓝鹊顿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你知道吗?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想要朝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我走了多久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的印象里只有出发时,天空掛着半圆的上弦月,当我走到路的尽头时,月亮已经完全消失,眼前是长得比一个成人还高的一整片白茫,没路了。我当时没有恐惧,只是想着这样也不错,在那里待了两个晚上。然后我的肚子变得好饿好饿,印象中我没有这么得渴望吃东西过,我开始后悔自己做过的种种事情及梦想还想做的事情。当我认真觉得自己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死去时,一隻大象出现在了我眼前。他用鼻子将我捲起,放在他的背上,带我下了山。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有点潮湿的青草上,眼前的石砌楼梯通往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然后正上方是半轮的上弦月,与我出发的那个晚上一模一样。我无法说服自己是在作梦,因为我的喉咙乾得连声音都发不出,身上还黏着几颗蒲公英的种子。好吧,就这样吧,我想着,然后我往下走入城市。」他又往前走近了海几步,张开双手。迎面扑来的热烈海风简直能把我们身上的汗水都蒸发了似,蒸完又流出更多的汗水。 「城市里有太多能做的事和其实做不到的事情,结果就是什么也不想做。当我感到什么都不想做时,我就会去晒晒太阳。太阳下,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感受到些什么,痛苦、烦躁、温暖、舒适……,每一种时刻的太阳都有它独特的感觉,但我还是最喜欢中午的太阳,它给你的最直接也最强烈。」 「这是你生活的哲学吗?」我好奇得问。 「我希望是,不过老实说,我从没真正搞清楚任何一种哲学。柏拉图(pláton)、康德(immanuelkant)、黑格尔(gewilhelmfriedrichhegel)、沙特(jean-paulsartre)、齐克果(s?renaabyekierkegaard)、卡谬(albertcamus)的书我都看过,我可能懂书里每一句话的意义,但当它们组合起来,我就瞬间什么都不懂了。我大脑的尺寸大概与麻雀差不多吧。」 「我想,我最佩服你的一点是现在明明很热,你却能讲话讲得那么长。」 「你可以当这是一种练习。」 「练习什么?」 「生活。」 * 我们跨上了摩托车,带着那一箱玩偶,再一次驰骋在蓝蓝的台2线滨海公路。海风的馀热一次又一次刷过我的耳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