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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那一家三口似是叫了饭菜,三人围坐在桌前,正边吃,边聊接下来的行程。 狄三先不自觉地侧目细听,便听见有一沉稳男声笑道:“娘子,这太平城荷花开了,明日我们带瑾儿泛舟如何?” 旁边的女子似是掩嘴笑了声,正要说话,便有一脆生生的男童撒娇道:“瑾儿不要荷花!瑾儿要吃鱼鱼!” 男声哈哈一笑,语带宠溺地对自己儿子道:“吃鱼也要去湖里呀,新捕上的鲈鳜才好吃。” “唔……”男童似是十分纠结,过了好一会,才勉勉强强道:“在岸边吃……” “你呀,把他都惯坏了。”女子嗔笑一声,转向儿子那边,稍稍严肃了语气,道:“想吃鱼呢,就要和爹爹娘亲看荷花,要不然就没有好吃的鱼,瑾儿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可要为自己负起责来。” “唔……”男童更纠结了,半晌,才委委屈屈道:“瑾儿也去看荷花……” 女子见儿子如此懂事,绷不住,‘噗嗤’一声便笑了起来,嘴里还夸赞道:“瑾儿真乖!” ……………… 真是温馨的画面。 独自站在窗边,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静静听着这一切的狄三先的身体却是一阵冰冷——欢声笑语是别人的,阖家团圆是别人的,一面木墙,仿佛海中孤岛,将他困在方寸之间,不得动弹。 他依稀记得,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自己记忆中也曾拥有,父亲威严慈祥,母亲温柔善良。但这保留于内心最深处的美好,如今回想起来,每一个画面,每一张笑颜,都如锋锐无比的尖刀,一下一下地扎在心口,直到鲜血淋漓,直到痛彻心扉。 ………………好疼。 不愿再看,不愿再回想,他双目微阖,试图将眼前浮现的画面都屏蔽开来,但那些欢声笑语却不愿放过他,仿佛地府索命的厉鬼,不断地追着,强硬的灌入他的耳中。 平日一人时,他尚可用其它事情转移注意,如今对比近在咫尺,方知现实残酷,方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阿娘,瑾儿想出去玩~” “把碗里的菜吃完才可以。” “唔……好吧。”】 自器鉴后便仅凭意志强撑的理智,在这现实中逐渐被压垮,他的双腿渐渐失去力气,支持不住地单膝跪在地上,然后是另一条膝盖。巨大的悲恸如山如岳,强压在狄三先的肩膀上,连呼吸都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 “阿爹阿娘,我吃完了!” “瑾儿吃得真快!” “真乖~走,我们去买角角~”】 隔壁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笑渐不闻,声渐悄悄,徒留一室孤寂,满心荒芜。 被千夫所指时,狄三先没有哭;被揭露身份的时候,狄三先没有哭;被所有人抛弃时,狄三先依旧没有哭,但在这欢声笑语中,他故作平静的表象终如散沙崩溃,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再也抑制不住的鲜红色的血泪,自紧闭的双眼中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沿着下颚,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他低垂着头,黑发自脸侧垂下来,挡住了所有的脆弱,挡住了所有的狼狈。狄三先浑身压抑不住地颤抖着,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攥着衣角的骨节用力到泛白,鲜血顺着布料晕染,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硬生生将悲鸣封印在内心深处。 ——最终张开了嘴,在没人能看到的角落中,无声地痛哭着。 另一间房,把玩着白瓷酒杯的图南将一切都听在耳中。 压抑的呼吸,无声的流泪,无言的绝望……即便不去看,他亦能想象到,那个煌煌如日的人,那个秉承仁爱之心的偃甲,此刻正经受着多么大的折磨,正背负着多么沉重的考验。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狐狸似的银眸中几多心疼,几多无奈,指尖微微抬起,想要给予旁边的人安慰,却又在无数考量中打消了念头……毕竟,这是割舍亲情,断绝人性的必经之路,别无选择。 这世上,只有我是你的同类,也只有我,能与你并肩。 ……姑且,先忍耐一下吧。 可就在这时,图南听到了一声开门之声,却是没尾巴睡醒了。他当野人当惯了,并不知晓礼数为何,直接推开狄三先房门,开心道:“我们今天……” 刚说了四个字,他便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一直坚强可靠的人,如今独自跪坐在角落,如困兽临终嘶鸣,那样痛苦,那样绝望。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没尾巴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双膝跪地,健壮的胳膊紧紧将对方楼在怀中。他不善言辞,看着对方无助的样子,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仿佛感同身受那般,‘哇’地一声,竟也跟着对方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被紧紧抱着的狄三先听到哭声也是一怔,埋首在对方肩膀中,犹豫一息,仍是不由自主地,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用力抱了回去。 ……………… 隔壁图南听着这变故,仍是唇角微弯,面上带笑,笑容却再不达眼底。 已被正道逼得如此狼狈,竟还敢信任他人,小太阳,该说你天真呢,还是不长记性呢? 人,可都是不能信的啊。 看来,南还需再多教教你才是。 慢悠悠放下手中杯盏,他回忆着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心念回转间,便又有了新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