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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娶弱腰 第25节

    她不慌不乱地睡下去,朝里头翻了个身,“再两日就过节了,你们家在筹备筵席呢,你不必守着我,总要去烧些纸烛祭拜祖宗。”

    倒是她想错了,董墨既不是暗示她,也不是刻意撩拨,他不过是试探她。梦迢恰到好处的媚冶,精致的笑与眼波是他从前忽略了,直到她昨夜跑来,带着额角的一痕伤与一身清寒,他才猛地想起,她每一寸完美的退或进,都不像个从未经历情.爱的姑娘。

    即便她早前为了抵债与人发生过什么,那一二次经验也不足以将她刻画成眼前这个不知羞臊的女人。他怀疑她嫁过人,或许是为了躲避夫家苛待才逃到济南,昨夜夫家寻了来,两人生了口角……

    “你怎么还坐着?”

    梦迢转过脸,蓦地打断了他的揣测。他黯沉的眼像玉壶之水刻意地晃了晃,重新晃起一泓粼光,“嗯?噢,我家人口多,祭拜祖宗的不知有多少,不差我一个。”

    说话谁家院墙噼里啪啦一阵炮仗轰起来,摧心拉肝的。梦迢对上他的眼,遽然有些慌乱,把眼朝里转回去,被子往肩上拉了拉。

    或许她是怕被拆穿才慌乱,董墨盯着她凹陷的腰看了会,起身替她掖了被角,“那我去了,晚些时候再放玉莲进来瞧你。”

    正挑帘子,梦迢倏地启口,遮遮掩掩的低着声,“章平,你该忙就忙你的去,不要为我耽误了。”

    董墨不发一语,回到房中,叫来斜春男人,原是想掘地三尺也要将梦迢那夫家寻出来,或是威逼或是利换,好歹要与人做个了断。

    可人到跟前,他却沉吟着梦迢最尾那句话,又觉得这些猜测没意思。不论她是未出阁的小姐还是嫁了人的妇人,她总是她,自己也还是自己,一个仓惶畏缩,一个等得起。

    次日梦迢病得更重了些,咳嗽个不住,一腔肺腑似要打那纤细的喉间咳出来,整个床架子都跟着嘎吱嘎吱抖动。

    那声音一起,梦迢就有些难堪与尴尬。她是极少如此病弱的,素日倘或有几声咳嗽,孟玉来问她,她往往提着唇角反讥几句:“哪里就要死了?犯不着小题大做的。”

    小题大做,就是轻看了她,她不喜欢。眼下这病气却一目了然地浮在脸上来,惺忪的眼皮,连眨眼都有些迟缓无力,青白的双颊,唇上的血气也褪了,仿佛心底的脆弱也跟着显山露水,给董墨一览无余。

    她也不喜欢,朝帐壁那头翻过身去,刻意把嗓音捏造得轻盈,“你没事情做么?犯不着这样守着我,又不是你眼盯着就能把病盯跑的。”

    董墨在身后冷冷清清地坐着,“的确无事可做。”

    他的声音也是冷清清的,像一个想靠近,又踟蹰的步子,在看不见的一扇门外缓慢地打转,不知该不该走进来。

    稍隔须臾,他轻笑一下,“我听说生病的人气弱,容易叫一些鬼神趁虚而入。神倒罢了,若是什么精怪,岂不是叫他们钻了空子?所以我替你守着。”

    说着,他好像哄孩子,俯下背悬在她耳朵上,“有一种鬼,长着三个脑袋,一个脑袋上缺了眼睛,一个缺了鼻子,一个缺了嘴巴,趁人生病,就要来取病人的五官去补他的脸。你生得这样好的相貌,倘或缺了一件,岂不是世间一大亏事?”

    梦迢吭哧笑了声,扭头乜他一眼,“你总算肯承认我长得好了。”

    他笑一笑,以不经意的眼色遮掩他心里一点点不好意思,“我口是心非惯了。”

    “那今日怎的又转了性?”

    她凹落的腰线仍伏在董墨眼底,使他联想到世间阡陌。他独自流离了二十来年,她也同样艰难跋涉了许久,终于相遇了,不知道路途会不会就此平坦一些。但他想紧握她的手,让她走得安稳一点。

    作者有话说:

    孟玉:我们又再错过了。

    梦迢:爱情大概也是讲时机的,我与你在权与利中太会投机取巧,反而在爱情里屡失良机。

    第31章 多病骨(一)

    落花红冷, 天清云淡,帘下透进来细细的风, 轻撩银红纱帐。纱帐倏起倏落, 董墨的脸就在梦迢眼角的余光里倏隐倏现。

    她听他哄孩子的说话,心陷得很软,像身处在危机四伏的沼林, 空气是濡湿潮热的,遍地皋兰幽草, 可在肉眼不能见的暗处, 藏着随刻要袭击她的怪物。

    心里想着, 她浑身的汗毛便都不由己地竖起来, 抱着锦被往里又让了让。

    倏闻外头启门声, 是斜春端着药进来, 到床前递给董墨,躬着身子朝里观了观梦迢的面色, “瞧,多点几个熏笼暖暖就好了,姑娘的脸这会倒是有了些颜色。”

    她来了, 梦迢就不好避了, 撑坐起来抱歉地冲她笑, “耽误你的事情吧?”

    斜春一面掖被角, 一面宽她的心,“耽误什么?我没什么事情。”

    “不忙呀?要筹备年饭嚜。”

    “这是厨房里的活计,我有什么可忙的?”斜春瞥一眼董墨, 笑着, “又不是在京中, 这里拢共就我们爷一个, 他是不爱热闹的,不过请一班戏闹一闹应个景。择定了一个戏班,姑娘快好了咱们好一道听戏啊。”

    梦迢点着头应,说起话来就有了两分精神,莲脸微嫩,眼波轻转。董墨在一旁看着,不忍触,便端着药碗让到外间,把碗搁在流金炭盆宽宽的沿上温着,坐在榻上阖眼假寐。

    卧房里散着细细的笑声,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家常。他听着,背欹在窗台,唇上也勾得一丝笑。

    待斜春说完话出来,他才端了碗进去。梦迢又睡倒了,揿着被子,眨着眼中一泓春水,“斜春真是好,不像那些仗势欺人的丫头,都是假客气。”

    董墨缓声落在椅上,“只有她好,我就不好么?”

    梦迢不答对了,打了个哈欠,就要阖眼。他无声地笑了笑,握着汤匙搅了两下碗,“起来把药吃了。”

    也不知怎的,梦迢一张口,那嗓子就软得不成样,“我此刻不想吃,再搁会好了。”有些骄纵得不讲理,蓦地将她自己也吓一跳。

    她很是不好意思,拉了被子罩住肩,翻过身去。董墨的心也软成一片,将碗搁在一边,俯低去握她的肩。

    那松软的骨头被在他握在手上,像握住了一个简单而微薄的生命,使他变得格外小心,“不吃药怎么好呢?”

    梦迢从额头烧到双颊上,怕他看出什么,迟迟不敢翻过来。他隔一会,又劝,“吃过药再睡,听话。”

    她还不应声,睫毛细细地发着颤。董墨抿唇一笑,作弄地把一条胳膊穿到她脖子底下,另条胳膊去勾她的腿弯,要将她抱起来似的。

    梦迢惊得立时翻身坐起来,吊着眉恨他,“哎呀好了好了!搁一会又不会馊,只管这样催命做什么!”

    董墨也稍惊一下,一瞬脸色有些不好,疏冷地落回椅上,将碗端给她。

    片刻里,他又自己开解了,没奈何地笑着,“我从没给人这样骂过,仿佛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

    梦迢自悔言行,在他惺忪的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地捧着碗。碗底有些烫,她换着手,呷一口,咽下去,小声咕哝一句,“你大可以不管我嚜。”

    不管她?董墨想起来真是有些唏嘘,相识至今,他的确做着许多没有意义的言行。但有句老生常谈的话恰好说明这些没道理无意义的事:

    这是命。

    他叹一声,就对命运臣服低头,接过她手里的碗,握住汤匙喂她。梦迢起一眼落一眼地张嘴,霎时间五味杂陈心与天色共远。

    远到天尽处,芳草萋萋,霞色已褪,眼前却是一条宽敞官道,山风吹断玉骨,上白的火把像条火龙似的舞着,照得月亮也黯淡了。

    原来孟玉一行绞杀山匪救出银莲姊妹,下山已是天黑。一并救出来的还有一大家子人。银莲身上有些伤,又是荏弱姑娘,只怕经不住奔波。孟玉便吩咐只留几个官兵随行在驿馆歇两日,其余人领着这家子人先行回城。

    底下官兵纷纷领命,孟玉又吩咐个领头的,“回去往我家中去报个平安。”

    不一时到驿馆来,银莲早昏睡一路,孟玉将她抱进屋内,迎着烛火才瞧清她身上褴褛的衣裳,脸上也有些擦伤。

    小厮打发了几个官兵去歇,阖上门来,将银釭举到窗前照了照,不由眉心急蹙,“老爷,瞧这样子,只怕……”

    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孟玉坐在床前的折背椅上将手一抬,止住了他后半截话,“不用说了。”

    话音甫落,银莲正睡醒来,环顾一眼屋子,眼落到孟玉身上,一时无话,扑簌簌滚出许多泪珠儿。

    孟玉牵牵她的被子,柔声说:“你妹子在隔壁屋子睡着,有人服侍。你身上哪里不好,我使人往临镇去请大夫,一会就到,你只管告诉大夫听。”

    银莲只顾着左右擦拭眼泪,孟玉待要安慰,回身睇小厮一眼,小厮忙搁下灯退出房去。他适才起身,倒了盏热茶来,“有什么话你慢慢说。”

    银莲只顾掩面啼哭,呆呆地并无话讲。孟玉见她如此,也自悔不该送她们往齐河去。因心里有愧,便愈发温柔,“你放心,这桩事谁都不敢往外张扬。等你休养两日回到历城,还如走前那样,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说着,他又叹,“到底还是性命要紧,别的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闻言,银莲抬起惊愕的脸,倒忘了哭了,忙摇头,“你想岔了,我们虽给劫去,可并未受辱。一并劫去的还有那大家子人,有些钱,他们只顾与这家人纠缠,我和玉莲将脸抹得黑黑的,他们倒顾不上我们了。”

    孟玉点点头,因问:“既不是为这个,可是身上哪里伤得重了?”

    银莲低着脸笑一下,脸上泪渍缭乱,大有些悲怆之态,“就是没什么,土匪窝里滚一圈,名声也毁了。”

    孟玉歪坐在椅上,正有些无从宽慰,却有小厮领着大夫进来,把过脉,查过伤,说是不要紧,都是些皮外伤,只是有些受了惊吓,休憩两日就好。

    这厢丢下药,小厮又领着往隔壁去瞧玉莲。孟玉使驿馆的人去煎了药来,看着银莲吃下,就要走,“你先歇着,在这里小住两日,我们就回城去。”

    刚转背,兀的听见银莲在背后凄然地喊了声,“你别走!”

    孟玉回首,见她在帐中,肌玉暗消,泪珠斜撒。他只得又坐回去,一时无话。

    银莲渐渐止住啼哭,抱着满膝清泪,自嘲着望他一眼,“你是不是厌烦我?尽是麻烦你。”

    “没有的事。”孟玉笑了笑,脸上有些疲态,“只是夜深了,恐怕孤男寡女,留下来有些不便。”

    “没什么不便的。”银莲怅惘地低着脖子,露出脖子上的一块嫩肉。那白白的皮肤与梦迢的白皮肤全然不是一回事,她白得显荏弱,而梦迢却白得冷漠。

    想到梦迢,孟玉不禁笑一下,又觉得人才刚哭得伤心他却在笑,有些不好,便用手撑住额角,企图遮掩这个笑。

    银莲瞧在余光里,连窗外那一撇纤纤月一起,心里很是凄凉。她别着脸,把散乱的乌髻微微向着他,肩膀轻轻抽搭着,想是又哭了。

    孟玉彻底敛了笑,皱了皱眉,“怎么又哭起来?”

    静了好一会,银莲仍未转身,只是音调满是决绝的凄凉意,“我是为你哭的。”

    孟玉心里不免振荡一下。在他跟前掉泪的女人有许多,无非装模作样为一点金银首饰。至于梦迢,她是从没哭过的,她一贯讥诮地笑,唇像薄月的两头,尖冷地上翘。

    他一直认为,就算他与梦迢之间真有些说不清的感情,也不足够在她心里成为什么刻骨的痕迹。他所了解的梦迢,是不为谁伤也不为谁喜的,她一切的喜怒哀乐,只为她自己掌握。

    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因他悲切的软弱姑娘,他不自在地把抻出去的腿收回来,脑袋不端正地歪在椅背上笑,“我好端端在这里,哭我做什么?”

    银莲晓得他是装傻,也就不好再说了,一头倒下去,“烦老爷在这里守一夜,我有些怕。”

    很是忐忑地等了会,以为他会拒绝,不想他却说:“你睡吧,我不走。”

    她攥着被角翻在枕上看孟玉,他起身,她一颗心就提起来,跟着他行到窗畔。那窗外,星稀月孤,霜重露冷,落在他坚冷的肩上。

    再过一日,漠漠云淡,炮烟四起,各家递嬗关门大排筵席,闭门行乐。这墙内的笙笛和着那墙头的曲调,一出戏混着另一个故事,搅合得乱糟糟,就混过一年,迎来下一年。

    清雨园请的戏班子是给底下人取乐的,董墨不爱看戏,又看梦迢病中,席罢便吩咐斜春领着彩衣玩乐,他独带着梦迢回房。

    斜春在后低声道:“还是派两个丫头去听差遣吧,倘或爷与姑娘要些什么。”

    “不必了,用不着什么。”董墨转背引着梦迢去了。

    园内花影萧疏,洞廊幽雅,行到途中,梦迢在后捂着嘴咳了几声,他便在前头斜身等着。等她款步上来,他将手递出去,玩笑似地说:“你可以不把手交出来。”

    这人真怪。梦迢挑目望着他,玉容恹恹,脸色发白,一双稍有英气的眉嵌在上头,益发清冷疏淡。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她到底是把手搁在他掌心了,旋即轻呼一声,“我的天,你的手竟比我的还凉!”

    董墨没松开,冰冷冷的将她攥紧了,神色澹然,“你也凉,我也凉,握一会兴许就热了呢?谁说得准。”

    梦迢却想起孟玉来,朝天际瞭望,不知他的金戈铁马有否救出美人?世上最不缺为人称颂的英雄救美的传奇,倒没几个留意狼狈为奸的惺惺相惜。

    她哀默着,小心翼翼踩着小径上的苔藓,显得脚步格外轻盈,脑袋却是低垂着的。董墨拉着她,并没有感到亲密无间,反而似拽着个千金的秤砣,格外沉重。

    依他从前的性子,干脆就丢开手!他尚且在怀疑里打转,哪里还有信心拖着这么个太多顾忌的人?但此刻忽然因梦迢生出巨大的信念来。

    他抬了胳膊,将梦迢挟在肩臂底下。梦迢如惊山鸟啼“啊”了一声,诧异地仰起脸。

    他淡淡的笑脸就低下来,目光在她的眼里打转,“你病了,这一点举措,不算失体统。”说着,他顿了须臾,又轻叹,“你病了,不要紧的。”

    多么心安理得的一个借口,连梦迢也蓦地安稳下来。两个人在箭竹掩道里走着,那些瑟瑟的密叶幽闭了斜阳与时间。

    隔绝开一切,那么生病的人是被允许有点软弱的,可以暂时需要一个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