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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鸾 第38节

    黄公公等本就在外头时刻候命,姜宝鸾一出声,便要立刻入内。

    谢珩离得姜宝鸾极近,闻言便移了一步挡在了姜宝鸾面前。

    将她面前一半的光都尽数挡了去。

    他身上仍旧带着那股松木的冷冽之香,姜宝鸾只略略一闻,周身气血便一下子涌上心头。

    她起身抬手便往谢珩左边脸上扇去,谢珩眼光明明已经看见,却不知为何没有躲开,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连带着身子也晃了晃。

    姜宝鸾打得手发麻,一口恶气还未完全出完,只见谢珩却仍是挡在她和谢谨成之间,此时黄公公已带着人进来,见到这般场面竟也一时不敢上前来掺和。

    谢珩一动都没动,依旧是那个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公子。

    黄公公上前一步:“长公主,这……”

    姜宝鸾挥手示意黄公公先退下。

    “谢珩,你现在明白无可奈何,不得不低头的滋味了吧?”姜宝鸾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只觉畅快,“本宫迫于无奈之下朝你跪了几次都记得一清二楚,你怎么就不能求本宫一回?”

    谢珩举起手,拇指重重地在姜宝鸾方才打过他的侧脸划过,他从来没被人这般教训过,便是谢道昇和李夫人都没有对他动过手,他当时看见姜宝鸾的手扬起,明明是有机会躲开的,但他却愣了愣,只那一瞬,便再也躲不了了。

    他以为自己是会无比愤怒的,但当姜宝鸾微凉的手指触及到他的脸庞时,他却想起了曾有过的那些日夜中的缱绻缠绵,亦如她此刻打他时的这般真实。

    他只是懒怠探寻自己的心意,却不代表他内心深处一无所知。

    即便这三四年间他从没想过,此时也由不得他不想。谢珩原本只道心绪能由自己所控,不大喜大悲,不喜怒无常,自能安然一世。

    银红的窗纱将窗子糊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可是当有人故意将其撕碎时,其中情景自可一览无余。

    惜娘在他身边从小伺候,他却从未对那惜娘有过半分多余的念头,惜娘宁可和谢琮勾结也不愿再留在退思堂,另外几人则更不必再说,连她们自己都已经认清了。

    他原本只等自己娶一位正妻,日后再由正妻做主纳几房妾室,谁料姜宝鸾却突然出现了。

    那日她在暴雨中被流民追逐,就好似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掉在泥地,使他忍不住俯身拾起。

    姜宝鸾比其他婢子要貌美可人许多,也要伶俐许多,能读书识字,长着八百个心眼,没几天就将退思堂搅得一团乱。

    若换了其他人,他在看见那副被泼了墨的《东山行旅图》时,便早已将其逐出退思堂。他的身边,何曾有过这样的奴仆呢?

    他更是清楚她看起来乖巧听话,实则却有张牙舞爪藏在底下。

    李夫人不是第一次要给他准备房里人,但他每回都拒绝了,偏偏是姜宝鸾,他却顺水推舟了,只道是因正妻即将要进门之故。

    而除夕那晚的几个新罗婢,他也根本没想过要她们伺候,姜宝鸾故意用新罗婢来试探他,他却也故意想看看姜宝鸾的反应,既是她愿意,他竟也鬼使神差了。

    这一切原本都是自然,都是出于他的本心,他从未在意过。

    整整熬了一夜,再加上旧伤复发再添新伤未愈,谢珩觉得自己周身仿佛被蚂蚁啃食着,又麻又疼,慢慢地失去知觉,再一点一点地逼近心脏,使心脏钝痛难忍。

    唯有她打的那一个地方,泾渭分明。

    已近正午的日头从窗子里晒进来,在地砖上撒出枝枝蔓蔓的花影来,令人仿若置身梦境。

    姜宝鸾眼看着谢珩捂住胸口,在她面前倒了下来。

    周围顿时乱做一团,何氏扶着她连连往后退,其他人一时都上前来查看谢珩的情况。

    未几,她悠悠地开了口:“嬷嬷,我该不会是把他打死了吧?”

    *

    姜宝鸾一直在谢府逗留到快日落时分才回去,宫里连着来了好几拨人催,她都没有反应。

    一则是谢珩病了,谢谨成没人管,她要留下来照顾谢谨成,二则是她暂时不想回宫去面对徐太后,不如等大家都平心静气了再说,虽徐太后心心念念是为了她好,但是以这种方式来换她安宁,姜宝鸾接受不了。

    她已经长大了,再不是十六岁时那个什么都不懂,娇生惯养没经历过世事的姜宝鸾了,人长大了,该自己负责的事就该直接负责,该自己解决的事也该自己解决。

    这三年来,她一直将这些事瞒得死死的,一是说出来伤心,二也是因为她的胆小怯懦,想就这么糊弄过去一世。

    但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和谢珩的事早已是事实,就好比一张白纸上被蘸了墨写了字,再难擦去,谢谨成也已经活生生地存在了,就是她和谢珩的儿子。

    连日来她的彷徨徘徊,实则都是最无用的举措,不断辗转反侧,倒也累得周围人替她劳心伤神。

    今日她发泄了一场,在看见谢珩倒下的那一刹那,内心却忽然无比澄澈。

    谢谨成下午时醒来了一次,人只要醒了就是没有大碍了,姜宝鸾放了心,但还是让人收拾打点了行礼,把谢谨成送去了舞阳大长公主府。

    谢府如今失了主心骨,谢珩不知何时才会好,她不能让谢谨成留在这里,除了徐太后之外,谢珩也不是没有其他的仇家,再寻上门就糟了,先前是她在谢珩面前钻牛角尖,其实完全不必如此,只说清楚了是去舞阳大长公主那里,谢珩怕是也不会如此阻拦。

    姜宝鸾想了想,最后还是修书一封,说清原委,让人在谢珩醒来之后交给他。

    舞阳大长公主已经听说了姜宝鸾这边发生的事,早在府上等候,姜宝鸾把谢谨成送过去给她,她立刻便妥善安置了谢谨成。

    末了姜宝鸾要回宫,舞阳大长公主终究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糊涂啊!本宫素日是知道你母后糊涂的,但竟不知糊涂至此,眼下大魏还可保得一时半刻的太平,若是谢珩父子莫名其妙死了,岂不是给了谢道昇反的理由?”

    “先时也是我鬼迷心窍,只不想认谨成,母后这才……”姜宝鸾道,“还有,阿弟仿佛和母后说了什么。”

    舞阳大长公主最是聪慧不过的人,她如此一说,哪还有不懂的道理。

    “不过就是多了个孩子,何必如此?照本宫所说的,认了也就认了,又不碍什么,难不成那已要和离的夫妇,也非得为孩子绑在一块儿?”舞阳大长公主摇了摇头,“无非是陛下……”

    一时姑侄两个都没有再说话,眼见着夜风起来,舞阳大长公主命人新拿了厚实的披风给姜宝鸾披上,又安慰了几句,也就让她回去了。

    姜宝鸾一回宫,连昭阳宫也不回,直接就去找了姜昀。

    第37章

    姜昀平日里并不喜坐卧在皇帝起居的广阳宫, 他喜好开阔僻静,便时常居于蓬莱宫左侧一座叫玉殿的宫殿,那里面积虽不大,但胜在也同样临着蓬莱宫那处的池水, 亭台楼阁又精巧玲珑, 五脏俱全, 更重要的是, 他只要一在这里, 任何事都很难再打扰到他,只召了喜爱的宫妃过来作乐。

    今日姜宝鸾却明知故犯,破了这个规矩。

    若是普通妃嫔,甚至是皇后盛妙容, 都不能轻易靠近玉殿,但姜宝鸾是长公主,皇帝的同胞姐姐又是不同,看姜宝鸾又面有郁色, 便不敢耽搁, 毕恭毕敬地将她引入了殿内。

    姜昀倒没在做什么,只是同几个宠爱的妃嫔在一起吃酒, 另有乐伎舞姬在一边奏乐伴舞。

    见姜宝鸾漏夜而来, 姜昀也没让身边的女子们下去, 只问:“皇姐因何而来?”

    千秋宴之后, 盛妙容的身子又有些不好,终日只能躺在床上, 已有好几日, 想起盛妙容, 再看看姜昀这边, 姜宝鸾心里到底有些忍不住。

    “妙容病着,陛下闲时也该多去看看她才是。”

    若能预见青梅竹马也能薄情至此,倒不如当初不让妙容嫁了姜昀做皇帝的好。

    姜宝鸾默默地叹了叹。

    姜昀却似是对她的话充耳未闻,喝着宠妃喂给他的酒才道:“朕问皇姐为什么前来,皇姐也不答,好没意思。”

    因着姐弟二人相差的年岁小,小时姜宝鸾也时常教训数落弟弟,二人是没大没小惯了,即便后来姜昀被立为了太子,又成为了皇帝,姜宝鸾与他相处之间松快的时候多,但今日姜昀虽是随意的一句话,姜宝鸾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对。

    不过倒也难怪,徐太后之所以会突然出那个昏招,也是听了姜昀这里的话。

    见姜宝鸾一时竟没有说话,姜昀终于放开宠妃柔夷,一双眼睛因喝多了酒而迷迷瞪瞪的,只看着姜宝鸾。

    宠妃们乖巧懂事,见状便立刻让那些乐伎舞姬们下去,自己也紧随其后出去了。

    她们走后,姜昀闲闲地将身子往后一靠,笑着说:“皇姐自己的事弄明白了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管朕和妙容?”

    姜宝鸾不怕他,姜昀话音刚落,她便上前去走到姜昀身边。

    “你要给我赐婚是吗?”她问。

    “是,这又有何稀奇的,”姜昀看了姜宝鸾一眼,“皇姐算一算自己的年纪,明年就二十了,难道还真要一辈子拖着不嫁人不成?你就算是要学姑母,也要等嫁了人死了丈夫之后再说。”

    明知姜昀是在强词夺理,姜宝鸾咽下一口气,冷冷道:“既要赐婚,你便给我和容殊明赐婚。”

    姜昀拧了颗葡萄递给姜宝鸾,姜宝鸾没接,他只能无趣地将葡萄扔到地上。

    碧莹莹的葡萄在地上滚了几圈儿,滚去了不知何处。

    姜昀道:“皇姐,你为何会觉得容殊明作为一个男子,不会介意你的事情?”

    “我有什么事情?”姜宝鸾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弟弟。

    “你那事情,你不会真以为容殊明还会要你吧?”姜昀轻嗤一声,“朕若是赐了婚,害了容殊明就不好了。”

    姜宝鸾马上回嘴道:“我又不会强逼他,你可以不赐婚,等他回来我便同他说清楚,看他还和不和我好。”

    “他要是真的愿意,你也就这么让他做这绿头王八?皇姐,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长进,你和谢珩在一起才是对大家都好。”

    “真的是你,引得母后去杀谢谨成。”姜宝鸾咬牙道。

    “怎么是朕?朕只是想让你们在一起,是你不愿意,母后才不愿意,朕巴不得你们一家和和美美,你也争气些,能笼络住谢珩的心。”

    夜风带来不远处湖面的微微潮气,夹杂着枯荷的淡薄之味,姜宝鸾忍不住咳了几下。

    如果换成是小时候,她一巴掌已经拍到姜昀头上了,可惜如今不能了,姜昀是天子,她是臣,他是君。

    “我不会嫁给他的。”

    “你与他那苟且之事,朕给你们赐婚,他肯娶你已经很好。”

    姜宝鸾竟是气得笑了出来:“姜昀,你说得冠冕堂皇,错是我的,还要靠你们施舍,实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听她直呼天子之名,姜昀大约也是自小习惯了,并不很在意。

    “皇姐这一笔烂账,总是要处理的。”他说,“皇姐若真是这般三贞九烈,早该自尽了。”

    “我偏不死。”姜宝鸾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她能想到姜昀的算计,却没想过他竟会如此刻薄。

    “你遇到的幸好是谢珩,若不是他呢?皇姐想过怎么办吗?”

    姜宝鸾死死咬住嘴里的嫩肉,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差点遇到的就不是谢珩,而是那些流民乞丐了,但无论如何午夜梦回想起这些,她都没想过要去死。

    即便她遇到的不是谢珩,她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若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命,谁还会珍惜?人若是死了,哪怕是受了天大的罪和委屈,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你是大魏的定国长公主,你也是大魏的尊严,你隐姓埋名去给谢珩做通房,无耻!”姜昀酗了酒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姜宝鸾,再也没了方才语气中刻意压制住的平和,“母后当初为何要偷偷送你逃走,不过就是为了不让你被那些蛮人玷污,可你呢?”

    “弟弟的意思,是我为了贞洁和大魏,合该赴死?”

    “你是帝女,你当年在谢珩面前没有骨气吗?皇姐,朕这几日一想起你的事,就替你感到难受,可你竟你能忍下来,想想你是连朕都不怕的,真是荒谬。”

    姜宝鸾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几乎就要立不住,这就是她的亲弟弟,大魏的皇帝,口口声声竟是让她去死。

    原来赐婚也只是权宜之计,觉得她丢脸,才是姜昀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没有办法再和姜昀继续说下去,但姜昀却紧逼过来:“朕问你,若你当初遇到的是那些蛮人呢,或是其他敌人呢?你被他们夺去,你也要从了他们?你这和背叛大魏又有何异?”

    姜宝鸾吐出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陛下怕是忘了,把我们这些女子送去给蛮人的,不是你们吗?”

    闻言,姜昀从鼻尖里出了一声气,拿起酒壶灌了几口:“朕可以送你们出去,你们也可以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