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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语。成欣从旁侧的同学、俯身的老师,和把棒棒糖递给她的小卖铺阿姨那里听到它。 他们问:“你的妈妈呢?” 妈妈应该是孩子的血亲,父亲的爱人,家庭的一部分。但成欣没有见过她。 家里只有一个父亲,在上学以前,她以为全世界都是这样,甚至她毫不怀疑,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学会的单词就是“爸爸”。 直到有次回老家过年,奶奶指着她说:“这小闺女当初一开口会就叫妈呢。” 妈妈?她也曾经叫过谁妈妈吗?她希望奶奶再多说一点,但父亲和一圈亲戚看过来,老人家也就不再说话。 好像妈妈是一个禁忌,谁都不该当众提起。 不过当天夜里她还是溜进了奶奶的房间问她:“我的妈妈呢?” 听说在她更小的时候,是奶奶一直帮着带她。她和父女俩一起挤在陈旧的教职工家属楼里,直到他们换了新房,才又返回乡下。 老人拧开老砖房床头昏暗的台灯,她说你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 “是死了吗?”她已经上了学,偶尔有人问起,她也用过这个回答,这时就会有调皮的男生恍然大悟似的喊道:“是死了啊!” 孩子还不懂死亡真正的含义,但大人敷衍的谎话却早已被拆解得七七八八。 不,然而奶奶说,她真的只是走了,只是离开了这里。老人用枯萎的手抚过女孩光滑的脸蛋,她说你长大后也是要走的,要走得很远很远,孩子总是这样的。 成欣想,那爸爸应该是不乐意的,那样家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如果妈妈在就好了,妈妈去哪儿了呢? 她听到伯母说:“当初她跑得可突然了,没有一点儿迹象,别说钱了,就是去向都没留。” 她听到叔叔说:“刚定媒的时候十里八村哪个姑娘不羡慕,谁成想还结婚没多久就经不住诱惑,娃都不要了也要跟人往外跑。” 她听到姑姑说:“哎呀小欣,还记得我吗?当初要是你爸同意把你送到我家来养,现在你就该叫我妈妈啦!早说他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汉不好找媳妇儿,这下连给小欣生个弟弟都做不到啦……” 诸多零落的片段织成某种事实,在她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情景,在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普通白日,妈妈突然卷走了家里的所有现金,跑到城里的车站,坐上了开往不知开往何方的火车。大家相信她一定是偷了野男人,不然她一个人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似乎妈妈只是一个差点没念完初中的农村妇女,在当时能嫁给在县里当教师的父亲已经是相当的荣耀。然而她不声不吭地走了,把丈夫给她的荣耀狠狠摔在地下。刚开始他还能说她是进城打工,可是日子久了,既没有钱寄来,也没有人回来。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人让她的丈夫丢了脸面;人们更乐意谈起飞短流长,胜过讨论某个人优秀体面的工作。 假如妈妈有罪的话,那成欣就是她造下的余孽。父亲看她的目光有时像X光片,穿过包裹着的皮囊,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病灶并随时准备切除。他说:要乖,要听话。还有下半句,他从不说出口,她在心里替他补上:不要像你妈妈那样。 只有奶奶可以跟她正常地说起妈妈。哪儿有孩子不想娘的呢,她说,可惜娃儿摊上了一个狠心的娘。 “所以妈妈是坏人吗?” “人的好坏分不了多清明,但做事总有因果报应,先有你妈妈种的因,将来自有她的果。” “但是……”成欣想,我希望她好好的。 至少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那个暑假里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写日记,她就顺手把这期望写了上去。为了凑够一天一篇,她后来又写了更多。 她想象着妈妈的样子,想象她归来的那一天。她的女儿不会怨她,也不会爱她,只会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直到她大喊“我是妈妈”。 她还要抱住她,亲吻她,做父亲平时不会做的事,不然不算妈妈;她还要带她回家,给她做饭,再一起躺床上睡觉,不然不算妈妈。 她想到时候自己还得把头发留长,因为父亲不会扎辫子,她一直是碎短发;但是她得会扎,不然就不算妈妈。 她落笔、涂改、再落笔,心像颗弹力球似的在雀跃和落寞之间不断回旋,越到后面越几近冥思苦想。直至最后一天,这份作品也没能令她完全满意。不过她还是在结尾写道:这样的话,就算她是妈妈吧。 她没料到这本日记经由同事转交到父亲手里的后果。小小的本子擦着她的耳际摔到身后的地板上,他又命令她捡回来,当着她的面将之撕成碎片。 他发了记忆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火。他厉声质问她,我供你吃供你穿,你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个贱人? 我是不是养了个白眼狼?说话! 她听到自己也在高声尖叫: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妈妈! 父亲像一头受了伤的愤怒狮子,需要被人小心呵护。关照他是她从小就在学着做的事情,现在不过是又多了一个注意事项。她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妈妈”。 直到多年后,他突然说他要再婚了。 她即将迎来一位继母。 假期里,成欣回家见了新家庭成员一面。这位陶姓中年女子温温和和地向她打招呼,她张口半天,只叫出一声“阿姨”。 她不是她的母亲,也没打算做她的母亲,从第一眼起她们就心照不宣,如释重负。 父亲还在亲自监督新婚房的装修事宜,他带着成欣也去实地转了一圈。房子就两间卧室,他指着其中一间小的说已经给你打好了床,以后随时回来睡。 成欣看着父亲精神抖擞的背影。他好像终于走出来了,这是好事,现在除了她这个女儿,他跟过去那次失败的婚姻再也没有一点联系。 她想起之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在他衣柜隔层的小抽屉里见过一本红色的离婚证。她看到登记日期是她六岁那年。 那个女人是回来过的。 但是她没有来见她。 现实的收场正如后来那本日记的下场。从一纸离婚开始,她和这个家都在彼此相忘。 可是,成欣想,我该怎么忘记你呢? 我都还不认识你呢。 父亲办婚宴的时候,成欣已经回学校上课了。她当天晚上回宿舍才看到家族群里一长串的新消息,不成想就在她翻看白天现场视频的时候,不幸被来查房的宿管记了过。 成欣所在的寝室是个小混寝,除了她其余人都是隔壁2班的,她们班主任有条规矩,一人被记过,全寝室都要上交手机。成欣本来就不跟她们一起上课,平时也不太相熟,这会儿要是因为自己而让全寝室遭了殃,那可真是莫大的罪过。 她隔天一早起来就向舍友们道了歉,并打算去向她们的班主任说明清楚。可是等她真站到2班班主任面前,才发现自己准备的说辞都于事无补。 对方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无论是解释还是道歉,他只是批改着手里的作业,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那个……老师……”成欣还想再做最后的努力。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不管你是不是我们班的,不管你昨天玩了多久,只要我们班扣分了,那就得按我的规矩走。下午把你们全宿舍的手机都交过来。” 他话毕后接着批起作业。清早的办公室人还不多,他们的话头一截止,整个室内顿时寂静下来。成欣感觉自己好像一棵即将枯死的白杨,扎在寸草不生的旱地里,稍微吹来一点热风都足以使躯干寸寸折断。 她终于挪脚打算离开,却不料在转身的一瞬跌入了更大的窘境。余光中她瞟见了一个人,正站在另一张办公桌前帮老师整理着什么,在她望过去的时候,对方也恰巧抬头。 不知道她在那儿待了多久,又听见了多少,成欣只想快步离开。 然而那人却朝这边走来。 成欣眼瞅着她来到身旁,笑着向隔壁班主任问好。 “蒋澄星?有什么事吗?” 成欣听到她几乎是将刚才自己说的原话又重复了一遍。 教师耐着性子听完,又皱起眉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把脑袋转向还杵在一旁的成欣:“下不为例。” “既然蒋澄星说你肯定不是故意的,那我就信你一回。这次就算了,不要再让我逮到你。” 成欣恍恍惚惚地跨出办公室门。 蒋澄星的身影已经走远,连带着那条马尾辫也一同融进初升朝阳的金晕中。 她们还是没有搭话,像往常一样,只有恒久的沉默横亘在她们之间。 也许成欣该说句谢谢的,但是她没有。 心像一块已经吸饱了水的海绵,每一个孔洞都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封堵,再也盛不下多余的感激。 她知道这样不对,但这感受如此清晰。 无论是蒋澄星谦和的微笑,还是老师当即放下的红笔,在这个清晨,所有自然的、和谐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无比厌腻。 她此前以为自己无法自救,是因为还不够努力,还不够勇敢,但今早蒋澄星告诉了她正确答案,只是人不对而已。 只要换个人,就算只是做相同的事情,也能轻而易举地让她摆脱困境。 当然,也有无数条理由可以责怪自己:成绩不好,又没跟老师混过关系,整个人还灰头土脸的不讨喜,跟出了名的天之骄子蒋澄星两相对比,选择相信谁自然一清二楚。 世界连冷漠不公都如此合情合理。富裕者永远多多益善,贫穷者活该一贫如洗。总有些人的人生如同神仙出招,仅仅只是震荡余波,都足以使旁人遭受毁灭性打击。 成欣已然无法忽略一直嗡响在心底的声音。 哪怕无理取闹,哪怕令人不齿,她也轻声呢喃了出来:蒋澄星,你真的好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