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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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规矩是,以债抵债,以命抵命,从此就一笔勾销,如何,你可接受?” 玉无雪怔了一下。 他低下了头,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 指腹生着薄茧,那是他年复一年练剑磨出来的痕迹,那是他的坚持,他的半生信仰。 师傅说,这是一双最适合握剑的手,宽厚而不失力度。 他初次降生就绝了父母之缘,裹着破旧的麻布,丢弃在冰天雪地中,浑身冻得青紫,无父母庇佑,这是他身为玉无雪的第一苦。茫茫大雪中,他被师傅捡到,带回剑门。师兄们对他很好,他一直都知道,怜惜小儿孤苦无依,便常常陪伴,细致看护,一个个当娘又是当爹的,却毫无怨言。 师兄们总喜欢逗这个不爱笑的小师弟,时不时就摸摸头,差点没将人活生生撸秃。 幸好师傅没有这个爱好。 当时小家伙尤为庆幸,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师傅第一次将剑交予他时,小儿才三岁,脑门的绒毛软嗒嗒趴着。 他好奇盯着那柄剑,浑然不知命运降临。 赠剑之后,师傅让他向天地立誓,从今以后,若非身死,否则绝不弃剑。 小儿乖巧答应了。 他似模似样跟师傅挥了第一剑,心中竟有无限欢喜的感觉。他能隐隐感觉到,剑也是欢喜的。 像是失散的碎片,多年以后重新完整。 真的很欢喜呀。 终于找到了你。 不会再孤单了。 这天以后,小儿就“走火入魔”了。 吃饭要抱着剑,睡觉也要抱着剑,他还会偷偷找个无人的角落,把剑整整齐齐插在他的前面,然后小儿会规规矩矩盘着腿,挺直小身板,看上去是在打坐,实际上是嘟嘟囔囔发着牢骚,小嘴儿嘚啵嘚啵的片刻不停歇,抱怨师傅今日又发脾气了,师兄今日又想撸秃他的脑瓜子,隔壁家的小师弟今日又偷了他藏在床底下的小馒头。 一个个的真是太坏了! 还是剑好。 那时候师兄还笑他,小家伙的身高还没有剑来得高呢,非要搂着庞然大物四处跑。也不想想,那剑足足有三十三斤,人间剑客佩着它行走江湖就跟大秤砣似的,累得慌。这还是长剑有灵,将自己的真实重量委委屈屈压缩到最轻状态,否则小儿别说抱剑了,一个脚底打滑就能直接升天。 于是剑门经常上演这样一幕,一个小豆丁拖着剑跑得欢快,就像屁股后面长了一条小尾巴。师兄们闷笑不已,也不劝人,就抱着胸看。有的蔫坏的,比如后来的副掌门,偷偷隐身去围观,顺带制造点“小麻烦”。 师兄弟们并不知道,这柄剑不是普通的初学之剑,它自洪荒混沌中诞生,传承万古,当之无愧的百兵之君。 三十三重离恨天,一朝踏碎天阙宫! 此剑,故名天阙。 天长日久,师兄们都觉得小师弟的剑太可怜了。 唧一声,掉泥潭了。 噗通一声,掉水坑了。 轰隆一声……师兄们扭头一看,完了,师傅辛辛苦苦腌好的酸菜缸被剑拱了……哦是砸了。 也幸亏他们不知道此剑来历,还噗嗤笑了下。 小师弟嗫嚅地说,“师兄,师、师傅会不会赶我走?” 师兄们当场父爱泛滥,抢着背锅,“不不不,小师弟,是师兄的剑没长眼睛,你就是路过的!” 于是剑门还经常上演另外一幕,太上长老御剑千里,不眠不休追杀六位爱徒。 “好你个小兔崽子,平常不孝敬就算了,竟敢霍霍老子的酸菜缸!霍完酸菜又霍老子的菜地!你们咋就这么能呢!你们咋就不上天呢!跑,你们还有脸跑!” 弟子们老远还听见太上长老中气十足的怒吼,以及每隔几天就能看见抱头鼠窜、鬼鬼祟祟的师叔们。 唉,师叔这是何苦呢,咱们虽然穷,但得有骨气啊,要管得住嘴呀! 修道之人,岂能贪恋口腹之欲! 弟子们这样想着,转身给仰头围观天际的小七师叔塞了一堆私货。不比“臭名昭著”的大师叔们,小七师叔白白净净的,从不惹事,乖巧搂剑的模样真是太惹人怜爱了!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孝敬小七师叔才行! 待小七师叔长到十岁,有了掌剑之能,剑门的鸡飞狗跳总算停歇了一段时间。 正如师傅和师兄们期待的那样,小师弟天赋卓绝,不出百年就塑就仙身,一剑震慑八荒。 他因剑而生,而琳琅,却要他弃剑? 玉无雪僵硬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剑。 天阙剑随他将近百年,相识于微时,扶持于经年。 它于他,是故剑,更是故人。 天道流露了罕见的茫然神情。 他真要放弃它吗? 放弃他的一切,只为讨一个女子的开颜? 天阙剑发出低低的悲鸣。 主人不要。 她会毁了你的。 “心肝儿……”他紧张局促,捉住琳琅的手腕,试图同她说些什么。 琳琅再度挥开了人。 “你既然不愿意,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她神色冷静,“妾身有自知之明,区区旧爱,何必自取其辱?此间事了,妾身会带琅琊远走,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此后种种,都同天道大人再无干系了。” 玉无雪如坠冰窖。 她说到做到。 捏着腕骨的大掌倏忽收紧,勒出一道血痕。 “我不许你这样做。” 天命所在,谁敢违抗? 他眸底隐隐翻涌着猩红的光,口吻凌厉。 圣地尊者骇然避退。 “您是众生之主,当然可以。”琳琅轻笑,“琅琊今年九岁了,再过十一年,他便成年了,妾身也再无记挂。” 言下之意是,她想躲不了,难道还死不了? “自然,妾身知您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便是入了黄泉府邸,也能被您拘回去。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神魂俱灭,妾身只剩一具躯壳,再鲜活也是傀儡,您若想要,便要,索性这肉体丰美,还能供天道大人赏玩一阵呢。” 衣料摩擦,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琳琅被男人拥进胸膛。 “我不许……你轻贱自己。” 他双臂箍住她的肩膀,大掌紧紧摁住她的后脑勺。 一个极具保护意味的姿态。 他又说,“……好。” 语调沙哑。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还你七十二块剑骨,还你三十三重天永世封剑,你要,我还你。说好了,这次,你不可以走……” 血腥味充斥着四周。 天道闷哼一声。 宽大的云袖之下,他的手腕慢慢浮现一缕血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骇人。 “滴答——” 指尖凝落血珠。 天阙剑剧烈颤动,碎玉之声接连响起。 第一法则降临。 神话坍塌。 传说湮灭。 琳琅能感觉到,男人开始变得虚弱,他的额头渗出冷汗,一身白衣也如同落入血池里,生出大片灼目红莲。 密密麻麻的血线符文在他的手臂上浮现、蔓延、占据。 他跪不稳了。 背脊却依然挺直如松。 模糊的视线中,似乎见她叹息一瞬,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 柔软的胸脯弥漫着似有若无的淡薄香气,教人死心塌地堕入修罗的情网中。 天道倚着琳琅,努力听着她平稳的心声。 好像这样,浑身碎裂的痛楚就能不复存在。 “你可曾后悔?” 琳琅低头看对方苍白的容色。 她指尖温存地拨开男人湿透的发,纵然是狼狈不堪,仍旧无损秀骨清像的美貌。 “咳……” 他吞下血块。 “不曾。” 他眉眼过于清美,仿佛始终拢着一层缥缈云雾,淡漠人间情爱,从未有人胆敢冒犯他的眉梢冷冽,更没想过要遮住他眼中的日月星辰宇宙洪荒。 这尊云宫玉佛遇上了心魔,最后还是坠了凡尘。 于是,天道惯常冷淡睨人的眼尾染就了一笔浓烈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