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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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时呆住,仰头看他。 言尚:“我身体……让你担忧了这么久。近日公务越堆越多,陛下一刻都离不开,我也觉得要撑不住了。而且陛下交给我的,尽是一些琐事。旁人也能做,他非要我来,无非是觉得我可以信赖,又没有要求。陛下信赖我是好事,但将我当作随叫随到的工具,我确实忙不过来了。 “世家、寒门、内宦,三股势力相斗。我立于其中,不管是世家还是内宦,都想拉拢我。我日日都要应对这些事……这些事太繁琐,又太无聊了。 “而摇摇你又这么不开心。我一时想着……我想辞官回岭南,多陪陪我阿父兄长,在乡下好好养养身子。” 他垂目,突然又赧然反口:“我知道你从小生在长安,你喜欢长安。但是我想辞官回岭南……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乡下。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暮晚摇顿时握住他的手,目光如星:“我愿意。” 言尚抬目。 她幽声:“我已手握大权,权利一路我无法走得更深,再深就是被拿来当出头鸟的可能了。我已经能靠权势保证自己不为人所欺,我便想追求别的东西。我一直很喜欢言二哥哥的世界…… “言二哥哥的世界与我的不同,言二哥哥的世界总是鸟语花园,世外桃源,充满了不现实的理想和梦幻,像假的一样。但是这种梦幻一般的理想又让我心动……言二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弯起了眸,跃跃欲试地抱住言尚的腰,在他怀里蹭。她方才跋扈嚣张,这会儿偏像小女孩一样又傻又甜:“我愿意和哥哥一起回岭南乡下种地!我喜欢和哥哥去乡下种地!哥哥辞官了,我就养哥哥。 “我要把言二哥哥养得白白胖胖,身体好得不得了,和我一起长命百岁!” 言尚羞红了脸,不禁笑了起来。 他推一直蹭他的暮晚摇,她蹭得他都有点不适了,他却只是抱搂着她笑。待她憧憬够了,他才低声:“但在我辞官之前,我要先解决世家、寒门、内宦三方互不让路的势力,我要让这三家安定下去。这样我辞官后,他们才不会乱起天下。” 暮晚摇闭着眼挨他的颈,她甜甜的:“都听言二哥哥的。” 言尚抓住她的肩,让她不要蹭他了。他咳嗽一声,开玩笑道:“那我得和摇摇姐姐合作啊。” 暮晚摇一顿,抬头。 见他因为在正常时候说了“姐姐”而脸红得厉害,说完就移开了睫毛。她揶揄看他,他半晌才有些恼:“这般看着我干什么?我不能叫你么?我只是要说,我想和你合作,一起解决三方势力——摇摇,我们婚后,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合作过。” 暮晚摇纠正:“不是婚后,即使在婚前,我们都没有特别认真地合作过。我们常并肩而战,但从无谋略,全靠心有灵犀,对彼此的了解。 “那么……言二哥哥,今日是要和我联手了么?” 言尚:“嗯。” 暮晚摇望着两人握着的手,抿唇笑,颇有些兴奋。她和言尚在各自成长了很多后,再次合作,会是什么样子? 海三郎自那晚听了言尚的话后,就来缠着言尚。言尚对他不怎么理会,但毕竟是少年,颇有一股倔劲儿,非要言尚收他当学生。言尚如何说自己还年轻,不收学生,只想有个主考官和考生的情谊,海三郎都不听。 既然海三郎非不听劝,言尚也劝过了,那干脆利用了海三郎一把。 海家为了海三郎来道歉,在北里设宴,言尚借力打力,直接将这个宴,变成了一个局。海家懵懂的时候,言二郎在宴上中了毒。海家自是撇清自己和其中的关系,诚惶诚恐地查是谁投的毒。 言尚的毒解了后,开始查北里。 北里,是达官贵人们都喜欢往来的长安名利场。这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太多心照不宣的暗地交易。朝廷不追究时无事,一旦追究,处处是证据。言尚开始查北里,自然遭到很多人的反对。 但言尚有理由——“北里有人敢向五品官员下毒,他日岂不是敢有人毒害陛下?或者不是北里有问题,是海家人要毒害我?” 海氏族长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表示支持言尚:“我海氏一族绝不敢害言素臣!北里乌烟瘴气,确实该好好查一查!” 为了洗清自身嫌疑,海氏还要为言尚奔波。 海三郎看得疑惑重重:“阿父,我们为什么这么怕言君?” 海氏族长摇头苦笑。他天真的儿子,还以为这件事是私人恩怨,海三郎有状元之才,却不知道这件事已经是朝廷间的党争了。 海氏族长说道:“我们怕的不是言二郎,而是‘谋害’这个罪名。上次的谋害罪名是皇子给的,这一次又是朝廷命官……世人说我海氏立足不正,是因为谋害皇子。而担着这个罪名,我们一族都无出头之日!想要出头,我们无论如何,这一次在长安,都要和‘谋害’这种罪名脱干净! “而今我们得罪言二郎,若是不想担上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就得听言二郎的。言二郎针对的也不是我们……你大可放心,他针对的,是我们后方的势力。” 什么北里、海氏,到了这一步……言尚是要整治整个官场,肃清官场秩序! 海氏族长深深凝望着儿子,手放在海三郎的肩上,语气肃穆:“三郎,你且看着吧!你是我们家推出来的新人……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捧你上去!” 言尚在整治北里,借着整治北里查所有世家的不法行为。此举伤筋动骨,涉及世家寒门之争,皇帝远远躲开,不敢参与、帮助他们任何一方。 刘相公的儿子刘公来找言尚说情,言尚铁面无私,自己老师的面子也不给。刘公还想再找,被自己的父亲骂一通,便讪讪地配合言尚。 皇帝看得心惊胆战,总怕他们两方闹出人命来。与此同时,皇帝的后宫也不安分。 暮晚摇送进宫的霍美人怀了身孕,身为娴妃的春华碍着本是同出公主府门的缘分,来看望一番。春华郁郁寡欢,海氏一族送进宫的海美人见娴妃这般抑郁,就叫春华过去说话。 海美人无非是挑拨春华和霍美人的关系,借此针对公主。 春华心里到底向着公主,不多说什么,可是她心里犹疑不解,不知公主为何对霍美人那般好——霍美人怀了孕,公主日日进宫探望,往霍美人宫中送保胎珍品。 而对春华,暮晚摇几乎不见。 是否多年情谊,敌不过公主的利益? 春华这般不平时,霍美人那里出了事。暮晚摇正待在霍美人的宫殿,与霍美人好好说着话,霍美人突然嚷着肚子疼,之后请御医来,那孩子便流掉了。 暮晚摇激动无比,要查是谁害了霍美人。皇帝为此惊动,怜惜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便要彻查后宫。 而这一查,结果查到了春华的儿子身上。 一个小孩子不懂事,拿藏红花之类的药物偷加在给霍美人的药里。若是没有大人在小孩子面前说起这事,小孩子怎么会知道? 暮晚摇挑眉,冷眼看皇帝迟疑,看春华怔愕。春华跟随皇帝数年,皇帝虽不爱她,却也怜她乖巧。何况春华出身公主府,为何暮晚摇对春华如此绝情? 海美人在自己的宫里,听到春华被推了出去,她唇角不禁扬了一下。她要春华和霍美人出龃龉,要春华和暮晚摇失心,要暮晚摇对皇帝失去掌控力——海氏不能谋害皇子,但是可以借助别人的人除掉。 但这世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一刻,不知谁是棋手谁是棋子。 暮晚摇与言尚在公主府的寝舍内下棋,都掌着自己手中的棋子。他们坐镇棋局,眼观四方,等着各方人马,齐齐入场。 第154章 春雨霖霖之日, 韦家大郎韦楷收伞撩袍,进了一酒肆。早有小二在肆外廊下翘首以待,小二领着韦楷入一雅舍。 韦楷抬眸, 见洒金火炉,缕缕青烟,言尚正坐在那里烹茶。 言尚含笑请韦楷入座,给韦楷斟茶,说:“近日身体不好, 不能吃酒, 虽在酒肆, 却只能以茶相候,郎君见谅了。” 韦楷无所谓。 他观察着言尚,他与言尚本无交情,全靠韦家一个七郎夹在中间。 但韦七郎韦树是韦家的特例,不合群, 独来独往, 从未帮言尚和韦楷牵过线。幸而言尚自己擅交朋友,韦楷又有心交好如今朝中权势正盛的言二郎,便来赴了言尚此宴。 茶过三盏,聊了些朝中近日俗物, 言尚才缓缓说起与韦家合作的意思。比起韦树, 韦楷才是真正代表洛阳韦氏态度的。言尚与韦楷合作,自然是因为近日他查北里,得罪世家缘故。 但是世家不是铁桶。 他压着海氏, 有老师刘家支持,却还需要再多一支持者。 韦楷如他所料的拒绝:“言二郎既和七弟交好,自然该知道我韦氏一族从不牵扯进这些党争的。言二郎找错人了。” 言尚反问:“从不牵扯党争, 独善其身,谁也不得罪,不就是谁都得罪么?韦家若是真的谁都不站,那也不可能长存这么久。世家洗牌,有人下去,就有人要上。我与郎君说实话,北里这事,海氏一定会是出头鸟。北里牵扯太广,世家若没有人领头,没有人稳住局面,世家慌起来,韦氏岂能独善其身?” 韦楷听着廊下雨声滴答,半晌缓声:“你要打压世家,却找世家合作。若是被世人知道,韦家是要被戳脊梁骨,说无风骨无气节的。” 言尚:“谁说我要打压世家?” 韦楷一怔,眼皮轻轻一跳。 言尚:“寒门初立,全靠人扶持。自先皇科举开始,如今不过二十余年,一代臣子都没换完,一个小孩子,也不过刚刚被培养到可以去科考的年龄。寒门根基浅,如今能参与科举的,说是寒门出身,更多是乡里豪右出身。即便是我,也是因为我阿父就是进士的缘故,我家在岭南也并不贫寒,我才有机会读书。 “所以我兴教,办私学,便是想更多人读书,洗刷掉世家把控的痕迹。在升学一途、科考一途真正普及到所有民众之前,跟世家作对,是没什么太大用的。即便是科考,世家选取的人数都多于寒门……不是因为朝廷偏向世家,而是因为世家掌握的渠道和百年底蕴,确实足以轻松培养优秀弟子。 “世家轻松培养出来的人才,文武双全,胸襟气概无一不存。而寒门读书十几年、几十年的学生,也不过只会读书。两者之间差距这般大,岂是短短十年、二十年可以消除隔阂的? “先帝迫不及待要灭世家,扶寒门。但先帝实在太着急了……这不是短短十几年、二十年能做完的事。这可能需要几代帝王的努力,也许几十年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短短几十年,可能都要靠世家。我虽扶持寒门,但我也知不可毁灭世家。 “同是士人出身,双方尚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韦楷静静听着。能长存百余年的世家,眼界长远,自然不会阻拦寒门崛起之势。只是言尚仍让他意外了。 他来之前,知道这人花言巧语口才极好,心中对言尚存着警惕心。但是言尚这番说法,仍打动了代表世家的韦楷——谁不喜欢被人夸自家杰出人才多呢?谁不喜欢被夸世家风骨呢? 何况言二郎如此诚恳,如此与他剖心。 韦楷有些懂为何言尚每次行动都很激烈,朝上人人警惕他,但又有很多臣子不由自主喜欢言尚的缘故了。 韦楷道:“看来是想共赢,不是想打压任何一方了。” 言尚苦笑:“我少时手段激进,恐让人对我生了畏惧心。我希望郎君这次回去后,能够告诉世家,我此次并不是要毁世家。只是海氏这般与内宦交好的世家不能存,刘文吉圈钱圈地,横行一方,他利欲熏心日渐膨胀,这般与他为伍的世家,不能存。” 韦楷:“听闻你和刘文吉是同乡,是旧日好友,怎么你不与内宦合作,反要和我们合作?” 言尚:“因为士人天然立场一致,不管世家寒门斗得如何凶,一旦面对内宦,一定会同仇敌忾。想除内宦,世家寒门两家随时能合作,但利用北里来洗牌三方的机会,却是不长有。” 韦楷冷冷道:“洗牌三方?世家洗牌我看得出来,丢掉海氏,刘文吉那方势力受损我也看得出,但是寒门不会因为你此番举动而更加坐大么?我怎么看不出这事会约束寒门? “随着言二郎权势越高,声望越高,寒门便会愈加嚣张。我等是看不惯如此被寒门压一头的。” 言尚道:“此事结束,我会辞官。” 韦楷一静,然后懂了。 言尚若辞官,寒门失去领头人,自然要沉淀一番时日。或者失去言尚的控制,寒门会嚣张……但若失去言尚控制,失去公主扶持,寒门又哪有底气在世家面前嚣张? 韦楷深深凝视言尚,道:“我以为你是代表寒门,原来你并不向着寒门么?” 言尚笑而不答,转脸去看外面淅沥小雨。他谁也不向,他向着心中公义。不知对错,但求无愧。 如此,韦楷与言尚一番详谈后,客气说自己要回去后想想再回话。回到家中,韦楷与在长安的韦氏族人一同商量与言尚的合作事宜。众人中只有韦树不来,韦楷知道这个弟弟正因为赵灵妃的事而和自己置气,便也不以为然。 众人探讨言尚的举动,韦楷叔父问起言尚如何。 韦楷想了半晌,说:“望之不类寻常臣子,倒像是当朝宰相一般。” 像宰相一样,想统筹全局。 韦家人若有所思,次日便带了言尚的话,去和各大世家内部交流。只独独排除赵家,海家。 海家分明被言尚逼迫着折腾北里,但海家显然既不想得罪言尚,也不想得罪世家。海家正沾沾自喜,旁观言尚和世家之间利用北里一事引起的争斗。待寒门被压,或者世家被压,那赢的都是内宦。而海氏代表世家和内宦交好,正是重回世家行列的好机会。 一切似乎都在他们控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