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敢怒不敢言
实知道自己先前的选择也有大错,在桓云交出白玉笔管的那一刻,当时自己就不该以最大恶意揣测桓云,得知方寸物当中仙蜕、法袍两件至宝凭空消失后,更不该藏掖,应该选择坦诚相见。若是那时候桓云将其中曲折解释一番,兴许双方就不是当下的处境了。但世事人心,远没有这么简单明了。自家云上城许供奉环环相扣的歹毒陷害,让徐杏酒不单单是风声鹤唳。事实上,桓云身为他们的护道人,选择了袖手旁观,本身就是一种暗藏的杀机,一份隐蔽的杀心,兴许就是借刀杀人的手段,许供奉杀他们夺宝,那桓云便可以黄雀在后,而且双手干干净净。 桓云没有着急出手,陈平安便也不着急。 许多事情,许多人,都以为自己脚下没有了回头路,其实是有的。 桓云其实是当下最尴尬的一个。云上城徐杏酒和赵青纨,当然需要斩草除根,可是如何和这个喜好改头换面的包袱斋打交道,毫无头绪,因为桓云不确定对方的修为高低,甚至连此人是符箓派练气士,还是那山上最难缠的剑修,他都不确定。一旦确定了,无非是他桓云身死道消,晓得了对方道行确实是高,或是对方死在自己手上,所有机缘法宝尽收囊中,该他桓云福泽深厚一回。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道家一直在说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 桓云笑了笑:“说得轻巧。” 陈平安说道:“正因为谁说都轻巧,做起来才难,做成了,便是怀藏至宝,道德当身。” 性命双修,万神圭臬。性命双修,大功告成之人,便是道家所谓的无缝塔,佛家尊崇的无漏果。 桓云摇摇头:“老夫知道你岁数不大,更非道门中人,你就莫要跟老夫打机锋,扯那口头禅了。不如你我二人说点实在的,就像当初在云上城集市,买卖一番?” 陈平安也跟着摇头:“只要你还想要杀掉这二人,咱们这笔买卖就做不成。话都说开了,老真人除了动了贪念起了杀心,又不曾真正酿成祸害,徐杏酒那件方寸物当中的宝物机缘,比得上你桓云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道心?” 桓云哑然失笑,叹了口气:“怎的,要劝我收手回头,就靠动动嘴皮子?” 徐杏酒开口说道:“桓真人,我愿意取出方寸物当中所有宝物,作为买命钱,恳请老真人挑选过后,为我们留下一件,好回去在师父那边有个交代,而且我可以用祖师堂秘法发重誓,桓真人所作所为,我徐杏酒绝对只字不提,以后桓真人依旧会是云上城的座上宾,甚至可以的话,还可以当我们云上城的挂名供奉。” 徐杏酒已经将那把定情信物袖刀拔出,擦去血迹收入袖中,然后随便做了包扎,咽下一颗随身携带的云上城珍藏丹丸。 伤口其实不在后背,在心上。只不过他徐杏酒不在乎。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徐杏酒表现得越聪明,审时度势识大体,落在桓云眼中,就越会是一个更大的潜在隐患。没辙。 那自己就换一种方法,风格更加北俱芦洲。不然的话,桓云就要奋起杀人,搏一把压大赢大了。 两把尚未完整淬炼为本命物的飞剑,掠出两座关键气府,悬停在陈平安一左一右,一缕纤细白虹,一道幽绿光彩。 陈平安说道:“桓云,还要一错再错吗?” 桓云双袖鼓荡,无数张符箓飘荡而出,结阵护住自己,颤声道:“是和刘景龙一起在芙蕖国祭剑之人?!”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呢?” 桓云喟然长叹:“难怪难怪。” 陈平安转头对徐杏酒说道:“你怎么说?” 徐杏酒说道:“前辈,我会带着师妹一起返回云上城。” 赵青纨哭喊道:“我不去!徐杏酒,你杀了我吧!” 徐杏酒惨然笑道:“我们都别做傻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青纨,你要是信我,就跟我离开这里,我们以前是怎么样的,以后还是怎么样,我这边没有心结,你只要自己解开心结,就什么都没有变,甚至可以变得更好。青纨,谁都会做错事的,别怕,我们有错就改。” 赵青纨像是走火入魔一般,脸色雪白,眼眶通红:“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了,不然我们一起死,下辈子我们再结为夫妻,保证一辈子都恩恩爱爱的。徐杏酒,好不好?” 徐杏酒面无表情,取出那把袖刀,轻轻抛给赵青纨,环顾四周,他们正身处密林当中,便自嘲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们如今还没有结为道侣,就已经如此。青纨,再给我一刀便是。不然我就是绑着你,也要一同返回云上城,说好了这辈子要与你结为道侣,我徐杏酒说到就会做到。” 赵青纨握住那把刀,怔怔地看着徐杏酒,她蓦然而笑,犹然梨花带雨,嘴唇微动,却无声响,她似乎说了三个字。 徐杏酒泪眼蒙眬。 从来都是这样,他最喜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年师父带了一个小女孩到云上城,少年看着她,她歪着头,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眸。 少年做了个鬼脸,小女孩便吓得哭了起来。 一年一年又一年,云海高处有人家。 赵青纨猛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一戳而去。下一刻,徐杏酒来到她跟前,以手握住那把袖刀,鲜血淋漓。 徐杏酒柔声道:“青纨,我们等于都死了一次,这辈子是不是可以从头再来了?” 赵青纨松开手,蹲在地上,双手捧住脸庞。 徐杏酒丢了刀,蹲下身,轻轻搂过她,刚要轻轻拍打女子的后背,却想起手心皆是鲜血,便轻轻翻转,以手背摩挲,动作轻柔,呢喃道:“别怕别怕。以前你不总是怨我不说喜欢你吗,以后莫要再问了,男子哪会将真心的喜欢,常常挂在嘴边。” 桓云神色复杂。 陈平安问道:“桓云,你好像还留了个孩子在云上城?” 桓云勃然大怒:“祸不及家人!”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学一学你,斩草除根。” 桓云说道:“你是逼我玉石俱焚?” 陈平安说道:“你配吗?” 桓云好像瞬间苍老了百年光阴,老态尽显:“罢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从今往后,我绝不踏足云上城半步,无论徐杏酒和沈震泽如何针对我桓云,皆是我咎由自取。” 陈平安摇头道:“你看我是好人恶人?无所谓,但是我劝你别当我是傻子。” 桓云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如何?!怎的,真要杀我桓云再杀我那孙儿?我偏不信你做得出来……” 陈平安打断桓云的言语,缓缓说道:“我陪你走一趟扪心路。” 桓云错愕不已。 陈平安说道:“可有符舟?我们最好是一起乘坐渡船返回云上城。” 最终有两艘大如世俗渡船的珍贵符舟,缓缓升空,去往云上城。 一艘乘坐四人,一艘承载着一块某人从深潭取出的巨大藻井,两艘价值连城的符舟,都被桓云施展了障眼法符箓。 符舟一端徐杏酒和赵青纨并肩而坐,另一端陈平安和桓云背对船壁,相对而坐。 陈平安盘腿而坐,背靠那只大竹箱,转头对赵青纨说了一番话:“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善缘。以后你们两人相处,既不可以不将此事引以为戒,也不可刻意回避今日风波,不然迟早要出事,那就是晚死不如早死的伤心事了。如果两人都过了这道坎,你和徐杏酒,就是真正的神仙道侣。大道修行,磨砺千百种,问心最难,兴许你们两人就该有修心这一劫,能不能因祸得福,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好好思量此中得与失了。” 然后陈平安再对徐杏酒说道:“哪怕你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此事,但是在她那边,错了便是错了,大错便是大错,所以别用大话空话安慰她。你徐杏酒自己要先拎清楚,不然只会让她更加愧疚难当,越发自惭形秽,觉得和你徐杏酒不般配了。到时候要么反目成仇,要么形同陌路,说到底,还是你做得不够好。没办法,你徐杏酒既然当了好人,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徐杏酒握着赵青纨的手,笑着点头。 心境之间,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雨过天青心澄净,竟是隐隐约约之间,感觉就要破开那道瓶颈了。 赵青纨听过了这番言语后,好似又打开了一些原本已成死结的心结,但是稍稍打开,还远未解开。 不过看似相互牵手,她实则一直是被徐杏酒握住手的,这会儿她终于真正握住了徐杏酒的手,还微微加重了力道。 桓云始终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陈平安既然挑明了和刘景龙一起祭剑飞升的“剑仙”身份,便不再刻意藏掖,摘了那张少年面皮,恢复本来面貌,重新穿上那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当下灵气充沛,陈平安正好可以拿来汲取炼化。 至于桓云会不会觉得有机可乘,那就要看这个老真人的运气了。 天底下恶人动心起念,为恶行凶,吃亏之后,难不成还要怪对方没往自己脑门上贴上“高手”二字? 随后徐杏酒给出了一番应对之策,既不会愧对师父沈震泽,也不会损害云上城的既得利益,也能保全老真人桓云的名声。就连徐杏酒的伤势,都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说法。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陈平安没有异议。桓云虽然没有睁眼,还是轻轻点头。 两艘符舟直接进入云上城,沈震泽亲自迎接。 徐杏酒便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许供奉用心险恶的设计陷害,老真人桓云恰到好处的次次护道。然后遇上了这个同道中人,也就是先前在自家集市上卖符箓的高人前辈,在那座机关重重的仙府遗址当中共渡难关。 沈震泽听得一惊一乍,好一个险象环生。 至于到底是如何脱困,别说是徐杏酒,便是桓云都被蒙在鼓中,所以沈震泽越发觉得两名弟子此次下山历练,实在是福泽深厚,才能够安然返回,不但没死,还带回了白玉笔管当中的几件宝物,已经殊为不易。沈震泽二话不说,便将方寸物当中的四件宝物一分为四,老真人桓云、姓陈的前辈高人、徐杏酒、赵青纨每人一件。 桓云推辞不得,只好先挑,挑了一件品相最差、品秩最低的仙府器物。 陈平安很不客气,大大方方直接挑了一件最有眼缘的,是一副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徐杏酒让赵青纨先挑,赵青纨眼神幽怨,徐杏酒想起陈平安的教诲,便不再拖泥带水,先挑了一件。 由于事关重大,又涉及一个云上城首席供奉的叛逃,所以这场只有五人参加的庆功宴,很快就散了。 沈震泽当然还要和徐杏酒反复推敲此事,不是信不过这名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而是担心有徐杏酒没有想到的关键环节,他沈震泽当师父的,当然就要帮着补救一二。 说实话,很多时候沈震泽都觉得自己这个金丹境城主,配不上徐杏酒这名弟子。只不过这种天大的实在话,说不得,只能放在心里。 在沈震泽修道之地的密室,赵青纨就像以往一样,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师兄徐杏酒和师父言语。只是一想到最敬重师父的徐杏酒,在今天那么用心用力地蒙骗师父,虽说没有半点坏心,可到底是一桩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新鲜事,赵青纨便忍不住嘴角翘起,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那点笑意,只是笑着笑着,便有泪珠悄然滑落脸颊。 沈震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声问道:“青纨,怎么了?” 赵青纨便有些慌张,手足无措。 徐杏酒笑道:“师父,下山之前,青纨总说自己是个累赘,不过那会儿是当个笑话说给我听的,结果回头一看,咦,发现还真是,所以回来的路上,便是这般哭哭笑笑了。师父你别管她,回头我骂她几句,修心不够,不过骂完之后……” 徐杏酒自己笑了起来。 沈震泽疑惑道:“怎么了?” 徐杏酒站起身,作揖拜礼,郑重其事道:“恳请师父答应我与青纨结为道侣。” 沈震泽哈哈笑道:“师父不答应有用吗,你们也不答应啊。” 赵青纨抬起头,悲喜交加,伏地放声痛哭起来。 沈震泽望向徐杏酒,这个金丹境修士的神色有些凝重。 徐杏酒朝他摇摇头,眼神清澈。 沈震泽便不再过问。 天底下任何一个金丹境修士,兴许境界有虚有实,修为有高有低,可是心智,绝非常人能够媲美。 可能金丹境修士斩杀元婴境修士这类壮举,极为罕见,可是金丹境修士以谋略坑害元婴境修士的,不胜枚举。不单是金丹境修士如此,境境修士皆如此。修行路上,如何能够不小心? 陈平安在云上城暂住在一座宅邸当中,正是龙门境老修士许供奉的私宅。这个云上城只在沈震泽一人之下的大人物,并无亲眷也无弟子,所以陈平安清清净净住下了。 此时陈平安和桓云,在一座假山之巅的观景凉亭,再次相对而坐。 桓云问道:“这趟扪心自问的路途,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陈平安弯腰从竹箱当中取出一件东西,是当时黄师不愿欠人情赠送给他的,是一块虬角云纹斋戒牌,碧绿色,广一寸、长二寸,可以悬佩心胸之间。好像和那座山顶道观的碧绿琉璃瓦,是同一种材质,只是略有差异,感觉而已,陈平安说不上来。 正面就一个古篆——“心”。反面是一句诗词:田边沟渠幽朦胧,门扉日月荡精魄。 “是一块道门斋心牌,只不过如今不常见了。” 桓云只是瞥了一眼,便淡然说道:“我们道家自古便有唯道集虚、即为心斋的说法,事实上儒释道三教,皆有大致相通的学问。” 陈平安握在手心,慢慢摩挲,笑道:“道理你都懂,而且只会懂得比我更多。” 桓云笑道:“可惜不如剑仙修为高。” 陈平安问道:“是修为高,道理才对,还是道理对,才有修为高?” 桓云说道:“修道之人的境界,往往和道理无关。” 陈平安点头道:“有些道理。” 桓云说道:“还是要感激你没有直接去往我那宅邸。” 陈平安将这块斋心牌轻轻放在桌上,又取出其余两件黄师赠送的物件:一个篆刻有回文诗的玉镯,玉镯当中,萤火点点;一把样式古朴的树瘿壶,在缓缓汲取灵气。都是品相不俗的好物件。无非是陈平安看不出到底有多好而已。 黄师那个大行囊,之所以显得大,是背了一样大物件的缘故,在黄师颠了颠行囊取物的时候,凭借那些细微的磕磕碰碰声响,陈平安猜测黄师还是得了一桩很了不起的福缘,除了最大的那件东西,其余杂乱物件,至少还有七八件,不过最后送给了自己这三件。哪怕如此,黄师还是得宝极多,只是陈平安觉得黄师身上所藏物件的品秩再好,都不会好过柳瑰宝的那部道书,以及彩雀府府主孙清的那枚令牌。 陈平安之所以知道这些,就只是纯粹心性使然。看似不知道也无妨,反正都不会跟黄师争抢。 知道还是不知道,有区别吗?当然有,而且还是天壤之别。 人之心田脉络如流水与河床,小事是水,世事千变万化多如牛毛,心性是那河床,驾驭得住,收拢得起,便是大江大河、水深无言的气象,最终便可以如那蛟龙走江入海。 陈平安是在为青衣小童沿水而走。可事实上,一路行来,陈平安自己的修心,何尝不是心井之中龙抬头,悄无声息龙走江? 一两剑或是三两拳,打死桓云或是那赵青纨?很难吗?有何难? 从来只做简单事,大概算不得修行。 桓云继续说道:“玉镯本身材质就好,更有符箓高人以诗文作为一道阵法符箓,久而久之,便有了类似水中火的光景。这般树瘿壶,可以帮着练气士汲取天地灵气,同时自行淬炼成为适宜木属灵宝的灵气,不是法宝,可落在某些专心修行木法的练气士当中,便是法宝也不换的好东西。” 这么一讲,省去他陈平安许多麻烦,这把树瘿壶是绝对不会卖了,至于玉镯,哪怕要卖也要报出一个天价。 不过陈平安还是问道:“你觉得这镯子,可以卖多少枚雪花钱?” 桓云说道:“为何不是几枚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老真人果然当不来包袱斋,不晓得数钱的快活。” 桓云便开出一个价格,两枚谷雨钱。 哪怕是对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样的金丹修士而言,一枚谷雨钱都不是什么小数目。 许多金丹之下的中五境野修,尤其是洞府、观海两境修士,可能除了本命物不提,身上都积攒不出一枚谷雨钱的家当。便是有钱的山泽野修,也轻易不会身上带着几枚谷雨钱乱跑,多是留些小暑钱,以备不时之需,真要有用钱的地方,反正小暑钱折算换取雪花钱很简单,世间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可以。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好眼光。” 桓云神色萧索:“好眼光,不济事。到底是比不得剑仙风流。” 陈平安说道:“老真人你这见不得别人好的脾气,得改改。” 桓云冷笑道:“一个剑仙的道理,我桓云小小金丹境修士,岂敢不听。”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说道:“就怕有些道理,你桓云好不容易听进去,也接不住。” 桓云沉默下去。 陈平安却笑道:“不过我比老真人好一些,最爱听人心平气和讲道理。老真人,不如咱们聊一聊符箓一道的学问,切磋切磋,共同受益嘛。” 桓云望向陈平安,真是一个性情难料的家伙。自己委实坐立难安,心中不痛快,所以他忍不住讥讽道:“不如我将几本符箓秘籍直接拿出来?放在桌上,摊开来,陈剑仙说需要翻页了,我便翻页?”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收起了玉镯和树瘿壶,小心翼翼放入竹箱当中,然后笑呵呵从竹箱中打开一只包裹,取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是一块从山巅道观地面扒来的青砖。 桓云便开始闭目养神。 这块青砖,说不定可以被寻常仙家山头当镇宅之宝了。 陈平安想了想,取出笔墨纸,开始以工笔细致描绘那处仙府遗址的建筑样式,尤其是那座白玉拱桥。 唯独那座山顶道观,不会随随便便画在纸上。 陈平安画完两张纸后,说道:“老真人,帮个忙?画一画后山那几座大的建筑?” 桓云忍着怒气,从方寸物当中取出笔纸,开始作画。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石桌,看着桓云提笔作画,感慨道:“是要比我画得好些,不愧是符箓派高人。” 桓云刚要停笔,陈平安便要抬手。桓云只得继续绘画。 没办法,陈平安嘴上说着恭维话,但是手中拎着一块青砖。 第二天,看到搁放在私宅院子当中的仙府藻井一物,云上城沈震泽一定要买走。 这个金丹境城主好像势在必得,言辞诚恳。他沈震泽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买下这件可以稳固山水气运的仙家重宝,以云上城某条街的所有宅邸铺子抵账都行。 陈平安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桓云对于这口价值连城的藻井,其实也有想法,只是不敢开口。 沈震泽还想着让桓云帮忙求情,只是桓云一想到那家伙手中的青砖,就头疼不已,便婉拒了沈震泽。 当时沈震泽气笑道:“好你个桓老真人,该不会是想要跟我争一争此物吧?” 桓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干脆利落道:“机缘难得,各凭本事。” 沈震泽无可奈何,只能说此物既然都在云上城宅邸落了地,就该留在云上城扎根。 桓云笑道:“慢走不送。” 沈震泽气呼呼离去。 陈平安又跑了趟云上城之外的集市,当起了包袱斋,不过这一次只兜售符箓,不卖其他。 他双手笼袖蹲在路边,也不吆喝,反正有人询问就回答一二。 先前在山水邸报上看到的那个消息,野修黄希和武夫绣娘在砥砺山一战,再等两天就要拉开序幕了。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 昨天桓云离开后,陈平安便开始仔细盘算访山寻宝的收成。 除了那些道观供奉神像的碎木,道观青砖三十六块,碧绿琉璃瓦总计一百二十二片。养剑葫内的绿竹叶尖滴水。当然还有茫茫多的竹叶和竹枝。暂时还温养收藏在养剑葫内的一团破碎剑气。以及那本最后到手的书籍,只是陈平安尚未翻阅。 黄师先后两次赠送的四样东西:铜镜、斋戒牌、玉镯、树瘿壶。 其实还要算上凉亭那股被收入法袍当中的浓郁灵气。 以及又多走了一趟光阴长河。 老真人桓云其实在今天清晨时分就已将那个稚童托付给沈震泽,让一个客卿悄悄送回了自己山头。 陈平安当然不会阻拦。 不先安心,如何静心修心。 亥时人定,是道家讲究的清净境地。就像那佛家的烧头香,其实处处时时都是的。 陈平安突然笑着抬起头,打了声招呼。 徐杏酒蹲在摊子对面,可是千言万语,都不晓得如何开口。 陈平安问道:“还好?” 徐杏酒笑容灿烂:“还好。”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好。” 徐杏酒问道:“我能向前辈买些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当然,来者是客,不过一张符箓该是多少钱,便是多少钱,你先前得到的那件宝物,就别拿出来了,反正我这儿不收。” 徐杏酒脸色尴尬。他身上确实带着宝物,而且还是两件,至于神仙钱,一枚也没有。失策了。 昨夜和赵青纨谈心之后,都觉得应该交出各自宝物,当作谢礼。 陈平安笑道:“吃不上你们的喜酒了,你要心里边愧疚,就当那件宝物,是我送你们的红包。” 徐杏酒说道:“那我就不耽误前辈做买卖了。” 陈平安挥挥手:“真要谢我,帮我拉些兜里钱多的冤大头过来。” 徐杏酒苦笑道:“晚辈试试看。” 陈平安笑道:“开玩笑的话也信?昧良心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 徐杏酒怔怔无言。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老是这么上心,累不累?” 徐杏酒却说道:“我观前辈言行,处处契合大道。” 陈平安差点就要满头汗水:“我家山门暂时不收弟子。” 徐杏酒莫名其妙,仍是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好一个剑仙前辈,言语之中,尽是玄机。 街道远处,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不敢来见陈平安这个包袱斋。 陈平安抬头望去,笑着点头。赵青纨施了一个万福。 徐杏酒牵着她的手,赵青纨低着头。徐杏酒看着她,轻轻说着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有些熟悉的这一幕,便觉得好像人心虽有反复,可到底还有山水重逢,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是自家包袱斋的生意,大不如前,有些美中不足。一天下来,只卖出去几张符箓,小挣三十枚雪花钱。 到了那座许供奉留下的宅邸,陈平安蹲在院子里,正仔细擦拭那口斜靠着墙壁的藻井。他时不时朝藻井呵一口气,差不多脑袋都要贴在藻井上边了。 看得一旁的桓云脸色古怪。 这真是一个能够与那刘景龙结伴游历山河的剑仙? 桓云终于开口问道:“为何要我以符纸传信彩雀府祖师堂?要那孙清、武峮前来观看此物?” 陈平安背对桓云说道:“如果在你心中,徐杏酒、赵青纨是意外,那么彩雀府孙清三人也算意外,而且是很容易招徕灾殃的意外。既然你这么认为了,我便想试试看,能否一边挣大钱,一边将意外变为好事。无论最后藻井卖不卖给彩雀府,孙清等人都该惦念你桓云这份香火情。而且你都说了,那孙清,尤其是她弟子柳瑰宝,都是聪明且爽快之人,那就更值得你我试试看。” 桓云问道:“为何要如此帮我?” 陈平安以袖子轻轻擦拭藻井上那些精美图案,始终没有转头,缓缓道:“我是帮那个帮我开门大吉的老先生。” 桓云叹息一声:“心关难过。” 陈平安笑道:“山下的市井坊间,年关难过年年过。” 桓云开始沉默不语。 陈平安说道:“水龙宗白璧那边,我帮不上忙,大宗子弟,我一个小小野修包袱斋,见着了就要心虚犯怵。” 桓云说道:“对方如今其实也头疼,我可以找个机会,和白璧悄悄见一面,可以摆平这个隐患。” 毕竟许供奉陷害徐杏酒两人一事,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实则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后边事。 也亏得她们这两个金丹境修士不知道,而只是被眼前这个年轻剑仙知晓了。 陈平安说道:“我觉得可以让水龙宗的大修士,先来找你桓云,这样的人情,才是白璧这种人眼中的真正人情。不然你提防我多嘴,我担心你泄密,到最后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要做掉对方,图个干净利落,一了百了?我相信你只要最近在云上城滞留,露几次面,或是去北亭国、水霄国游览山水,水龙宗总会主动找上门的,比起你跟白璧关起门来鬼祟议事,肯定要好。” 桓云愣了一下,笑道:“如此最好。” 第二天拂晓时分,彩雀府孙清就带着弟子柳瑰宝一起登门拜访云上城了。 沈震泽差点跳脚骂娘,只是没法子,当时两艘符舟入城的时候,由于山水禁制和护身大阵的关系,那口巨大藻井不得已露出了片刻真容。相信是集市那边彩雀府的秘密棋子,立即就传信给了桃花渡。这很正常,云上城一样在桃花渡那边安插有隐秘棋子。 沈震泽还不至于心眼小到直接不让孙清进城,不过他也厚着脸皮来到那栋宅邸。 如果孙清出价比自己更高,沈震泽买不起藻井,往死里抬价还不会?又不用老子花一枚神仙钱。到时候孙清一气之下不买了,自己大不了就当真砸锅卖铁,甚至他沈震泽都可以直接划出一大块云上城地皮,若是这还不够,那就赊账,或是死皮赖脸跟桓云借一笔谷雨钱。 在院子里,陈平安看着脸色铁青的孙清,和优哉游哉抬价的沈震泽。 关于这口藻井的价值,桓云也吃不准,只说定价八十枚谷雨钱,肯定不过分。 陈平安板着脸,略带一丝无辜和些许无奈,其实差点没忍住向沈震泽竖起大拇指。 沈震泽已经喊价喊到了八十六枚谷雨钱。照这架势,沈震泽能从早喊到晚,加价喊到一千枚。 孙清冷声道:“沈震泽,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沈震泽微笑道:“孙府主这是打算忍痛割爱了?那我可要替云上城感谢孙府主了。” 柳瑰宝一直没说话。 院子里还有两个跟随沈震泽一起来的年轻男女,都是熟人——徐杏酒和赵青纨。 柳瑰宝对那个今天没有背剑的黑袍人没有太多好奇,山上高人多怪事更多嘛。再说了,摘掉那张老人面皮后,长得也不算多好看,看了看,没啥看头。她对徐杏酒和赵青纨,反而多有悄悄的打量,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难不成桓云老真人当初冷眼旁观,故意对那个云上城许供奉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其实是胸有成竹?而不是那借刀杀人的伎俩,想要护住名声,得手宝物,最终一举两得?若真是如此,这个桓云老真人,还真有些让她刮目相看了。 陈平安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希望将这口藻井卖给彩雀府的。 孙道人虽然已经离开这座浩然天下,但是从孙道人的言行当中,陈平安明显看出对于柳瑰宝,他其实颇为惋惜,虽说以“道不契合”四个字盖棺论定,没有收少女为弟子,可依旧赠送了那部道书。对于陈平安而言,反正无法一直带着这么大一块“磨盘”行走山水,还不如顺水推舟,卖给彩雀府,毕竟孙道人送了那么多机缘给自己,陈平安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作为报答,才能安心。哪怕可能这辈子,双方都不会再见面。 除非陈平安哪天真的成为了飞升境的大剑仙,才有机会去那座青冥天下走一遭。 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做了,会让自己心安些,那就不用犹豫了,反正也没耽误挣钱。 孙清突然以心声跟陈平安说道:“陈公子,三十枚谷雨钱,我再送你一件咫尺物,如何?!成不成,给句痛快话,不答应,我孙清马上就走!只管放心,你陈公子还是咱们彩雀府的贵客,我孙清从不拐弯抹角说那客套话!” 那件咫尺物当然无比珍稀,可是对于孙清这个彩雀府府主来说,眼前这口能够稳固山水气运的藻井,才是最珍贵的至宝。 陈平安显然十分意外。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三十枚谷雨钱,咫尺物你自己留着,其余谷雨钱,先欠着,那件咫尺物在山上一般价值多少,以后孙府主就还我多少枚谷雨钱。” 孙清竟然拒绝了:“咫尺物对我而言,暂时就是鸡肋,甚至以后百年几百年都是如此,但是彩雀府挣来的每一枚谷雨钱,武峮,柳瑰宝,那么多修士,个个都需要这神仙钱,我孙清不能耽误了她们的修行。所以陈公子,你就说,卖还是不卖吧?!再者,那件咫尺物,是我莫名其妙得来的,而且不曾关门,我刚要将其小炼,便得到了桓老真人的密信,所以便抹去了那些禁制,陈公子拿去就能使用。” 最后孙清大大咧咧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贵客还是贵客,可陈公子下次到了咱们彩雀府,是喝寻常茶水,还是那小玄壁,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忍着笑,以心声涟漪回复道:“那就这么谈妥了,三十枚谷雨钱,外加一件咫尺物。” 孙清直接开口大笑道:“成交!” 毫不掩饰自己已经与这个陈公子做成了买卖。 沈震泽有些遗憾,却也还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孙清转头对沈震泽说道:“不管如何,宝物是在云上城被我买到手的,就当是我孙清自己欠你一个人情。” 沈震泽笑着点头,带着徐杏酒和赵青纨一起御风离去。 桓云赠送了彩雀府一艘符舟,孙清没有拒绝,大方收下。不然还要她扛着那藻井御风远游?像话吗?天底下有这样不要脸的修士? 然后孙清瞥了眼藻井,再转头望向那个姓陈的年轻剑仙。 孙清很快释然,心想对方应该是本身便有那咫尺物。 陈平安猜出她的心思,报以微微一笑,十分镇定。 孙清其实有些愧疚。他娘的老娘岂不是又欠对方一个天大人情,对方本身就有咫尺物,如此一来,自己那还没焐热就要送出的咫尺物,其实就没那么值钱了,这让孙清有些无奈。算了,反正是刘景龙的朋友,自己跟他客气个屁。 桓云识趣离开。 孙清交出了那枚令牌咫尺物,以及三十枚谷雨钱,便带着柳瑰宝与那口藻井,乘坐符舟离开了云上城。 这个彩雀府府主,笑得合不拢嘴,到了符舟之上便开始饮酒,还不忘低头望去,对桓云大声笑道:“桓真人,云上城这儿无甚意思,巴掌大小的地儿,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到响声,所以有空还是来咱们彩雀府做客,当个供奉,那就更好了!” 沈震泽笑骂道:“放你的屁,桓真人已经是我云上城的记名供奉了!” 桓云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心情还不错。 陈平安站在院子里,多出一件咫尺物后,好似解了燃眉之急,便开始蚂蚁搬家,将所有新老物件,重新分门别类。 一炷香后,桓云去而复还。陈平安已经坐在了假山之巅的凉亭内,正歪着脑袋,侧耳聆听两枚谷雨钱相互敲击的声响。 桓云坐在对面,笑着感慨了一句:“室小乾坤大,寸心天地宽。以前总觉得很懂,如今才知道不太懂。” 陈平安依旧在那边敲击谷雨钱,嗯了一声,随口说道:“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有点知道了。” 其实跟一个精通符箓的道门金丹境地仙“说大道理”,陈平安还是有些心虚的,不过没关系,很多言语,跟自己学生崔东山借来用一用便是。 桓云笑道:“若是信得过,我便要去游览北亭国山河了。” 陈平安收起两枚谷雨钱,坐直身体,说道:“预祝老先生渡过心关。” 桓云说道:“还早,什么时候我能够明明白白跟沈震泽说起此事,跟那两个晚辈诚心诚意道一声歉,才是真正没了心结。”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先生风采如旧。” 桓云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道友保重。”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道:“保重。” 桓云御风而去,桌上却留下了一件符纸方寸物。 陈平安收了起来,只当是暂为保管,连打开都不会打开。 陈平安接下来便开始仔细盘算,炼化那件木属本命物所需的其他天材地宝。 其实当初离开落魄山赶赴北俱芦洲之前,崔东山就帮忙给出了一份清单,金、木、火各有不同,并且明言这些只是炼化不同本命物的入门物,属于有了就不会错的,可还远远不够,毕竟天底下的五行本命物,几乎每一件都有自己的讲究,需要陈平安得到机缘之后,自己去小心摸索探究,才能够真正炼化成功。 陈平安没有着急离开云上城,反正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会在云上城停留。 每天除了修行之外,陈平安还是会去集市当个包袱斋。 这天陈平安见着了一个熟人——金山。 这个野修汉子见着了陈平安,差点就要跪地磕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最后两人一起蹲在了摊子这边。 金山打算将那些没有派上用场的攻伐符箓,以及仅剩一张灵气尚未殆尽的驮碑符,一起还给这个前辈。 陈平安却没有收下,摇头说道:“你都留着吧,又不值几个钱。” 金山死活不肯,还有些哽咽。 一场本以为没有太大危险的访山寻宝,去了那么多境界高的,可到最后才活下来几个? 金山觉得做人得讲一讲良心。所以才非要跑一趟云上城,碰碰运气,看自己这个杀猪的,能不能再见一面那个“两个他娘的”。 陈平安便收下了符箓。 陈平安笑着说道:“等到收摊,咱哥俩喝酒去?” 金山笑道:“前辈,我来结账,成不成?” 陈平安点头说道:“成也成,就是喝不上好酒了。” 金山咧嘴一笑,是这个理儿。 金山最后请陈平安喝了顿酒,还是稍稍打肿脸充胖子了一回,不过这笔钱,他花得毫不心疼。 云上城有自家的仙家小渡船往来。金山花了一枚雪花钱,在渡口坐上渡船后,与陈平安这个前辈抱拳告别,前辈还是那般客气好说话,竟是也抱拳相送。渡船缓缓远去。 先前喝酒过后,来渡口的路上,陈平安便又将那些符箓还给了他,他只得小心翼翼藏在袖中。陈平安还告诉他赶紧返乡,如今云上城附近还是不太平的。 金山哪敢不当真。 先前喝酒,他跟陈平安聊了好些有的没的,什么他那媳妇可贤惠了,持家有道,还有两个孩子,虽然岁数还不大,但都有出息,是那读书种子,将来考个秀才举人肯定不难…… 金山这会儿酒醒了,便越发无地自容,甩了自己一耳光。 下了船之后,在僻静处,金山想要将那些符箓藏在靴子里边,留在袖子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承想这一掏出来,才发现里边原来夹杂有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根本不是先前的黄纸材质。 金山呆呆站在原地,没来由想起陈平安喝酒时说的一句话:“剑客行事,只求痛快,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