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本命瓷
·第五章· 本命瓷 陈平安从溪涧收回脚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许灰烬散落。 当初陈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门神通禁锢,这是因果缠绕被彻底震散后的余烬。 刘景龙作为即将破境的元婴境剑修,点评河谷刺杀一役,也用了“凶险万分”一语,这门佛家神通,可能就占了一半。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掬水洗了把脸,望向水中倒影,歪着脑袋,用手心摩挲着下巴上的细密胡茬,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徐远霞那种大髯汉子。 陈平安伸手入水,摊开手掌,轻轻一压,溪涧流水骤然停滞,随即便继续流淌如常。他转换手势,手掌画圈旋转,脚边溪水漩涡越来越大,只不过他很快就停下了动作,溪水再次趋于平静。 以前跟张山峰一起游历,见过那年轻道士经常自顾自比画,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陈平安便学了些皮毛架势,只不过总觉得不对劲。这其实挺奇怪的。要说拳法强弱,一百个张山峰都不是陈平安的对手,何况陈平安学拳,历来极快,就像当初在藕花福地,种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龙,陈平安看过之后,自己施展出来,不光形似,亦有几分神似,可是张山峰的拳法,陈平安始终不得其法。陈平安这会儿也未深思,只当张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道人一种独门养气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诀。 最底层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称为武把式,就是因为只会点拳架、路数,不得真意,归根结底,真正的讲究和门道,还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行走路线,再深处,就是“神意”二字,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种,拳意会有诸多偏差,同一个师父同样的一部拳谱,却可能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这与世人看山看水看风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才会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陈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桩缓缓舒展筋骨。 炼出一颗英雄胆,是六境关键所在。所谓的英雄胆,不是实物,而是那一口纯粹真气与武夫魂魄的修养之所,意义之大,有点类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陈平安先前说自己距离破境,只差了两点意思,如今有了一颗英雄胆,就只剩下最后一点意思了。事实上陈平安的体魄坚韧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诚的拳头打熬,和朱敛的切磋,天劫雷云里的淬炼,加上远游路上的那么多次厮杀,当然还有孜孜不倦的练拳,点点滴滴,都是一个纯粹武夫的外在修行。但是这一点,极有可能就是大瓶颈,距离跻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堑。 不过陈平安不着急,瓶颈越大越好,争夺最强六境的机会就越大。“最强”二字,陈平安以前几乎从不去想,当年的最强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楼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锤炼出来的,跟陈平安想不想要,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落到十境武夫崔诚手上,是你陈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吗? 陈平安的心路根本脉络之一的一端,便是姚老头所说的“该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别想”,概括起来,无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块佛家匾额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这是被陈平安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陈平安在漫长岁月里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例如老龙城的武运,就被陈平安打退,而且是接连两次。还有陈平安几乎从不愿意主动进入洞天福地寻觅机缘,而是喜欢“捡破烂发小财”。 如世人见溪涧,往往只见流水潺潺,不见那河床。 陈平安曾经也不例外,这是陈平安在北俱芦洲这趟游历途中,不断观人观道、修行问心之后,才开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很难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终提纲挈领的学问,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重新坐在溪涧旁边,看了看南边。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笑了起来,做了一个敲栗暴的手势。 不知道裴钱如今在学塾那边读书如何了。 一艘来自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龙泉郡牛角山缓缓停岸。 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头戴幂篱,手持行山杖,身边跟随着一个散发金丹气象的护道人。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 渡船进入宝瓶洲地界后,隋景澄就经常离开屋子,在船头那边俯瞰别洲山河。脚下就是那座大骊王朝。 荣畅先前进入从洞天降为福地的龙州后,远观了一眼披云山,感慨道:“山水气象惊人,不愧是一洲北岳。” 北俱芦洲也有诸多五岳,只是相较于这座横空出世的披云山,仍是逊色远矣。 听闻北岳山神魏檗,即将破境跻身上五境,荣畅更是唏嘘不已。山岳神祇坐镇自家地盘,相当于圣人坐镇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来看待的。魏檗一旦跻身玉璞境修为,大骊就等于拥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战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大骊国运,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灵气、文武气运,可以因此而愈加稳固。 按照隋景澄的说法,魏檗与那个前辈,关系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数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显得格外瞩目。 渡船今夜会在此处停留一天,明晚才起程,方便北俱芦洲乘客游览这座破碎坠地的旧洞天。据说牛角山就有仙家店铺刚刚开张,至于能否捡漏,各凭财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负责人也明确告知所有乘客,到了这宝瓶洲北岳地界,再不是北俱芦洲,而且龙泉郡还有风雪庙出身的圣人阮邛坐镇,规矩森严,不可以肆意御风御剑,任何人下船之后惹出麻烦,别怪披麻宗袖手旁观。 渡口处,出现了一个风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边垂挂一枚金色耳环,面带笑意,望向隋景澄和荣畅。他身边不断有灵雀萦绕,隐约之间又有霞光流淌。 荣畅看不出对方深浅,那么身份就很明显了,整个宝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轻声问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将那些飞雀轻轻赶走,然后微笑点头道:“飞剑传信我已收到,就过来迎接你们了。” 荣畅有些讶异。哪有这么客气热络的山岳神祇?需要亲自出面迎接他们二人。说到底,他们只算是远道而来的外乡陌生人。 在之前的宝瓶洲,他荣畅一个元婴剑修,有此待遇,并不奇怪,可是在大骊披云山,荣畅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这座昔年骊珠洞天的地盘,别的不说,就是藏龙卧虎神仙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南婆娑洲剑仙曹曦,这就两个了,传闻都是小镇街巷出身。所以到了这里,谁也别拿自己的境界说事,笑话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个万福:“有劳魏山神了。” 魏檗摆摆手,笑容和善:“隋姑娘无须如此客气。接下来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斋,还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说道:“我们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点了点头,施展神通,带着隋景澄和荣畅一起到了落魄山山脚。 荣畅心中又是一惊。 这位大骊北岳正神,跻身上五境应该问题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简直吓人。千里山河缩地成寸,被裹挟远游,荣畅发现自己那把本命飞剑竟是没有太多动静。 魏檗歉意道:“毕竟是陈平安的山头,我不好直接带你们去往半山腰宅邸,要劳烦隋姑娘和荣剑仙徒步登山了。” 一个佝偻汉子鞋也没穿,从山门口那边宅子里光着脚就飞奔了出来,瞧见了隋景澄后,就懒得再看荣畅了。 魏檗介绍道:“这位大风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站在魏檗身边,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与魏檗可以做顿消夜,就当是帮陈平安待客,为隋姑娘接风洗尘了。吃饱喝足之后,下榻休息也无不可。我家地儿大房间多,莫说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带几个闺阁朋友都不怕……对了,我姓郑,隋姑娘可以喊我郑大哥,不用见外。” 隋景澄有些不知所措。 魏檗无奈道:“隋姑娘和荣剑仙,稍作停顿吃顿消夜,或是马上登山赶路,都没问题。” 结果隋景澄和荣畅就看到那驼背男人一脚踩在魏檗脚上,笑容不变:“一顿消夜而已,不麻烦不麻烦。”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还要和魏山神细说,飞剑密信,不便泄露太多。” 郑大风叹息一声,脚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拧,魏檗神色自若,对隋景澄说道:“好的。” 荣畅看得差点额头冒汗,剑心不稳。 四人一起缓缓登山。 郑大风压低嗓音,埋怨道:“这么不仗义?”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郑大风怒道:“兄弟的终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画上美人也多情。” 郑大风哀叹一声:“终究是差了点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郑大风肩头,安慰道:“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媳妇?” 郑大风一肘打在魏檗身上:“这种话换成陈平安来说,我觉得自己底气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时,环顾四周,心神沉浸:这里就是前辈的家啊。 荣畅则有些摸不着头脑,猜不透那驼背汉子的来历,分明是大道断绝、半个废人的纯粹武夫,为何与魏檗如此熟稔?关键是两人也没觉得半点不对。 隋景澄放缓脚步,有一个年轻女子从山上练拳下山,拳桩有几分熟悉,隋景澄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对方的相貌,还好,漂亮,又没那么漂亮。 郑大风笑着打招呼道:“岑妹子啊,这么晚还练拳呢?实在是太辛苦了,郑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鸳机只是走桩练拳,置若罔闻,心无旁骛,一路下山而去。 郑大风点头赞赏道:“没关系,眼里没有大风哥哥,是对的,练拳要专心嘛,反正只要心里有大风哥哥,就够够的了。” 魏檗无奈道:“你就别耽误岑鸳机练拳了。” 郑大风嗤笑道:“我这是帮她淬炼心境。你不是武夫,懂个屁。这丫头片子每次山顶山脚来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门槛关隘在哪里?就在我的山脚大门口那边。别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暗藏玄机的言语,寻常女子武夫,有几个扛得住?” 魏檗一脸恍然大悟,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荣畅就纳了闷了,这个汉子,就凭那些言语和那种眼神,若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怎的没被人打死?还是说遭受重创,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这张嘴招惹祸事,所以才沦为落魄山的看门人?不得不依附陈平安,寄人篱下?还是说另有隐情,人不可貌相? 郑大风乐呵呵道:“你还真别不信,那姓郦的婆姨就没扛住嘛。终有一天,岑鸳机要感谢她大风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时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我身上,这一幕画面,真是想一想,就觉得感人肺腑。” 魏檗懒得再说什么。 荣畅这次剑心不稳得有些明显。 郑大风愣了一下,转移视线,疑惑道:“荣剑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这不合理啊,我这路数,一般只针对女子的。” 荣畅笑了笑:“没什么,离乡千万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荣畅再不敢将那驼背汉子当作寻常人。 元婴境剑修本命飞剑轻微颤鸣于心湖,一般武学宗师,如何能够瞬间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敛已经站在那边笑脸相迎。 一起进了朱敛宅邸,荣畅便告辞离去,郑大风领着他去了别处入住。 荣畅丝毫不担心隋景澄会有危险。山水神祇的气象,看辖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魏檗大道必然长远。那么一个既能够与刘景龙一见如故的“前辈”,又能够与魏檗关系极好的年轻山主,门风到底是好是坏,不难知晓。 荣畅和郑大风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个粉裙女童。 郑大风笑道:“陈丫头,不用故意起来忙活的,宅子保管纤尘不染。对了,这位是来自北俱芦洲的客人,荣大剑仙。” 陈如初赶紧作揖行礼:“落魄山小丫鬟陈如初,见过荣剑仙。” 荣畅笑了起来。 一条文运浓郁的小火蟒?又是怪事。 陈如初掏出一大串钥匙,熟门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开了门后,将那串钥匙递给荣畅,然后跟这个北俱芦洲剑修仔细说了一遍每把钥匙对应哪扇门,不过还说了下榻入住后,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门都不锁也没关系,而且她每天会早晚两次打扫房间屋舍,若是荣剑仙不愿有人打搅,也不打紧,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话,她就住在不远处,招呼一声便可以了。一鼓作气说完之后,便安安静静跟随两人一起进了宅子,果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虽说没什么神仙府邸的仙气,也没王朝豪阀的富贵气,可就是瞧着挺舒心。荣畅没什么不满意的。 郑大风跟荣畅笑道:“朱敛是咱们落魄山的大管家,陈丫头是小管家,有些时候朱敛也要归她管,我反正是特别喜欢陈丫头。” 陈如初腼腆一笑。 荣畅想了想,刚想要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份见面礼,赠送给这个面相讨喜的丫头,陈如初已经要告辞离去。被郑大风笑嘻嘻按住小脑袋后,她只得停步。 荣畅拿出来一件小巧可爱的灵器,是一只鎏金竹节熏炉,不贵,可几枚小暑钱还是值的。 陈如初有些为难,总觉得太贵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蕴含灵气多寡,她还是能够大致掂量出来的。 郑大风却笑道:“犯什么愣,赶紧收下呀。” 陈如初双手捧过那小熏炉,然后弯腰作揖致谢。 荣畅住下后,郑大风离开宅子,发现粉裙小丫头陈如初还站在门外不远处。 郑大风笑问道:“陈灵均呢,最近怎么没瞅见他的身影,又上哪儿晃荡了?” 陈如初轻声道:“最近他在鳌鱼背那边闹腾呢,玩心总这么大。” 如今自家老爷名下的山头可多了,除了租借给龙泉剑宗三百年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不说,还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后来又买入了距离落魄山很近、占地极大的灰蒙山,包袱斋离去后的牛角山,清风城许氏搬出的朱砂山,还有鳌鱼背和蔚霞峰,以及位于群山最西边的拜剑台,如今这六座山头都属于自家地盘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龙泉郡就数自家老爷山头最多啦。 郑大风一语道破天机:“他啊,是见不得裴钱练拳吃苦,加上这么一对比,更觉得自己整天不务正业,心里边不得劲,就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跑出去瞎胡闹。” 陈如初神色黯然。裴钱练拳,也太惨了些。不比当年老爷练拳好半点。 备好了药水桶后,每次背着昏死过去的裴钱离开竹楼二楼,事后她都要拎着水桶去二楼清洗血迹。地板上,墙壁上,都有的。看得她眼泪哗哗流,好几次一边清洗血迹,一边望向那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的老前辈。可惜老前辈只是装傻。 郑大风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早点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样的事情,感觉就这么做个百年千年,你也不觉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个陈灵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让旁人刮目相看,哪里需要每天在陈平安这边蹭脸,在魏檗那边蹭座位。” 陈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 郑大风叹了口气:“别这么想,落魄山没了陈丫头,人味儿得少去一半。” 陈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飞扬:“真的吗?” 郑大风笑呵呵道:“不许骄傲,再接再厉。” 陈如初使劲点头。 落魄山山头上,每天跑来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这个小丫头了。独来独往,一个人默默做着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她,可其实谁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卢白象之流,若是在外边吃了大亏,陈平安得知之后,就他那犟脾气,兴许还要与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讲一讲道理。可若是粉裙女童陈如初在山外被人欺负了,你看陈平安还要不要讲道理?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缓缓而行,没去朱敛院子那边掺和什么。朱敛做事情,陈平安那么一个心细如发的,都愿意放心,他郑大风一个糙汉子粗坯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至于那个拜访落魄山的幂篱美人,郑大风看过了,也就看过了,这就像当年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郑大风缓缓下山。有些期待将来陈平安下山去与人讲道理。例如正阳山,还有大骊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当陈平安决定去的时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无论说与不说,对方都要不听也得听的时候了。 不过郑大风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头,将来到底会有哪些人入住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还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终于开宗立派,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之前闲聊提及这件事情,他和朱敛、魏檗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笑得很不客气。 山上小院那边,朱敛和魏檗听过了隋景澄的详细阐述,多是陈平安的山水历程和一路见闻。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准备从他的披云山寄给崔东山。这比朱敛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适。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还亲笔撰写了一封密信,陈平安交代她说给那位崔前辈的言语,隋景澄不愿意当面说给朱敛和魏檗听。并非信不过朱敛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这一点,她与陈平安确实很像。 魏檗收下了那封密信。隋景澄如释重负。 接下来在见到那位被陈平安说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个元婴剑仙大师兄的护送下,安心在宝瓶洲“游山玩水”了。不过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龙泉郡先待一段时日。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见一见前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铺子,还有魏山神的披云山怎么可以不去做客?这儿当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边的大骊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长春宫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这边歇一歇脚。 隋景澄被一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可爱女童,领着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云山,寄出行山杖,然后返回朱敛院子这边。 朱敛在缓缓踱步,思量着事情。魏檗没有打搅,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个比方,山水神祇的修为,是可以用金身来直观显露的,修士修为,则以气府积蓄的灵气多寡来衡量。那么在魏檗看来,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魔教教主卢白象,女子剑仙隋右边,当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间巅峰,可若是只说心境,其实都不如朱敛“圆满无瑕”“凝练周密”。出身于钟鸣鼎食的顶尖富贵之家,一边悄悄学武,一边随便看书,少年神童,早早参加过科举夺魁,耐着性子编撰史书,官场沉寂几年后,正式进入庙堂,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很快就已光耀门楣,后来转去江湖,浪迹天涯,更是风采绝伦,嬉戏人生,还见过底层市井江湖的泥泞,最终山河覆灭之际,力挽狂澜,重归庙堂,投身沙场,放弃一身举世无敌的武学,只以儒将身份,独木支撑起乱世格局,最终又重返江湖,从一位贵公子变成桀骜不驯的武疯子。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朱敛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对什么都兴趣不大的原因。对于朱敛而言,天下还是天下,不过是从一座藕花福地变作了版图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还是那些人心,变不出太多花样来。简而言之,朱敛从来就没真正提起劲来。 隋右边会希冀着以剑修身份,真正飞升一次。魏羡有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纵横捭阖,试图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马和权势。卢白象会希望重新江湖起步,慢慢积攒底蕴,最终开宗立派,有朝一日脱离落魄山,自立门户,以纯粹武夫身份傲视山上神仙。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朱敛呢?无欲无求。朱敛的心境,其实早已大道无拘束。 说句难听的,朱敛撕下当下那张脸皮,靠脸吃饭都能把饭吃撑。何况朱敛对于琴棋书画从未上心,便已经如此精通。说句好听的,堪称惊才绝艳的朱敛,学那隋右边转去修行,一样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敛回过神,停下脚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点出神了。” 魏檗给他倒了一杯茶,朱敛落座后,轻轻拧转瓷杯,缓缓问道:“秘密购买金身碎片一事,跟崔东山聊得如何了?” 这是朱敛、魏檗和郑大风商议出来的一桩关键秘事,莲藕福地一旦成为落魄山私家产业,跻身中等福地之后,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为人间香火,是落魄山不用开销一枚雪花钱,却对一座福地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与大骊朝廷直接牵扯,哪怕是魏檗来开口,都绝非好事,所以需要崔东山来权衡尺度,与宝瓶洲南方仙家山头做一些桌面下的买卖,大骊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落魄山来说,这就够了。 魏檗说道:“还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来:“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后,你家少爷的那位学生,原先七八分气力,会变得铆足了劲,愿意花十二分精力来应付我们了。” 朱敛点点头:“崔东山此人,我们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对于崔东山,朱敛还是十分忌惮。因为双方算是一路人。朱敛绝不会因为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那份复杂关系,而有半点掉以轻心。 再就是郑大风那边说了,近期将会有一位精通福地运转规矩的人物,莅临落魄山。这也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谷雨钱没有多出一枚,但是此人每多说一分福地内幕,本就等于为落魄山节省一笔谷雨钱。 先前孙嘉树亲自登山,极有诚意。老龙城孙家愿意拿出三百枚谷雨钱,只定期收取利息,莲藕福地的未来收益,他孙嘉树和家族不要任何分成。范家同样会拿出三百枚,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个名叫范二的年轻人作为给钱人。 不过两家还有许多各自不同的详细诉求。例如孙嘉树提出一条,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内,必须为孙家提供一个挂名供奉,远游境武夫,或是元婴境修士,皆可。为孙家在遭遇劫难之际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废。再就是孙家打算开辟出一条渡船航线,从南端老龙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作为终点,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帮忙在大骊朝廷那边稍稍打点关系。哪怕加上这些需要双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条件,这次孙嘉树借钱,只收取利息,虽说保证可以让老龙城孙家旱涝保收,但是如今宝瓶洲处于天翻地覆的格局,其中蕴含着无数的生财机遇,孙家几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绝对不属于最佳选择。真正的生意经,应该是让钱生脚,和其余几大家族那样,落在观湖书院以南、老龙城以北的广袤地带,利滚利,钱生钱。按照如今逐渐明朗的形势,孙氏不但同样稳赚不赔,还可以与大骊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骊吞并一洲,这种隐性的付出,就会帮着后世孙氏子孙拓宽财路。 朱敛突然说道:“包袱斋那边的铺子开张后,不出意外的话,大骊新帝会主动给你送来一笔金精铜钱,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云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让年轻皇帝多想。聪明人一闲下来,就喜欢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过事先说好,关系归关系,买卖归买卖,还是我们落魄山跟你披云山低价购买。” 魏檗笑道:“当然。”然后补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价’两个字,就更好了。” 魏檗从隆重举办第二场夜游宴,到牛角山开设自家包袱斋,除了挣点昧良心的神仙钱之外,其实……还有再挣一笔昧良心金精铜钱的用意。 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钱来帮助破境了,大骊朝廷岂会坐视不理?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大骊新帝,比宝瓶洲任何一人,都更加希望魏檗能够顺利跻身上五境!动静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圆千里祥瑞齐出的天大气象。这意味着什么?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庆贺!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岳山神。可魏檗又是大骊龙兴之地的山岳神祇,属于重中之重的存在,因为大骊京城就在魏檗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那么如何巧妙拉拢“前朝旧臣”魏檗,很容易成为大骊新帝的一块心病,久而久之,双方若无沟通,就会变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么就需要魏檗和披云山,给一个台阶,让大骊朝廷可以顺势走下来,还要走得舒服,不生硬。所以当初朱敛和郑大风提及此事,为何魏檗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因为当时小院在座三人,一个比一个会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犹豫了一下:“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况?” 朱敛摆摆手:“不用告诉我。可以说的,我们三人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方便说的,我们三人之间也无须谁问谁答,毫无意义的事情。” 魏檗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敛赶紧勾肩搭背,双手举起茶杯,笑容谄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饮尽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风兄弟没在。”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没有异议,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消夜了。” 朱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硬气的,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朱敛起身去开门,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个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 朱敛开了门,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颤声道:“老厨子,我睡不着,和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裴钱坐在凳子上,龇牙咧嘴,屁股开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是被硬生生疼醒的,无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这会儿不就应验了?轻飘飘的被褥,盖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消夜?快得很。”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没胃口。” 朱敛又问:“有心事?”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问道:“是欠债越来越多,心烦意乱?”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并不插嘴。 裴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以前吧,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师父就回家了,这会儿我既想着师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咋办?” 裴钱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花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实关于抄书一事,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她肯定是听进去了。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当年陈平安曾经亲口对裴钱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所谓的成长,在朱敛看来,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最擅长的那些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裴钱在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刚好见到了那一幕。 事实上,如果裴钱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里那个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撑伞出现,都还好说。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和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是草鞋少年和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样是撑伞雨幕中,并肩而行。所以裴钱才会说,她谁都可以输,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和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再不回头。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一无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见到曹晴朗的那一刻,裴钱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并且心有杀机! 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和自己主动长大、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走出藕花福地和桐叶伞后,重新站在落魄山竹楼之前时,她选择了后者。 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问道:“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也见到了曹晴朗,很喜欢他,你会很伤心吗?” 裴钱想了想:“只要最喜欢我,就很开心。如果喜欢我跟喜欢曹晴朗一样多,就有点不开心,如果喜欢曹晴朗多过我,就……很伤心。” 朱敛笑了,说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种情况,我不敢多说什么,你至少可以保二争一。” 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师父,说话有个屁用嘞。”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事实上还是有些开心的。 朱敛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过练拳这么久,欠债那么多,还没破三境,这就有点不合适喽。” 裴钱重重叹息一声,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的小脸庞:“可不是,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连我师父都不如,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嘛,我能跟师父比吗?愁死个人!” 朱敛有些心肝打战。自己不过是跟裴钱说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还真说得出口?! 朱敛揉了揉眉心,不太愿意讲话了。 纯粹武夫的三境瓶颈,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武夫最终高度的最大关隘。意义之大,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换成一般人传授拳法,如此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还可以解释为是底子打得不够牢固,一辈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强二字,一步纸糊,步步纸糊。可竹楼那位?在他手上,天底下仿佛就没什么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钱突然抬头问道:“老厨子,你是几境啊?” 朱敛笑道:“八境,远游境。” 裴钱低下头去,手指微动,算了一下,又是一声叹息,重新抬起头,脸上满是失落:“老厨子,那我不得好几年都赶不上你啊。” 朱敛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敛随即疑惑问道:“你师父几境,你不知道?” 裴钱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朱敛:“我师父如今六境啊。” 朱敛愈加想不明白:“少爷不是比我低两境?你咋个不先赶上你师父的境界?” 裴钱一脸呆滞,好像在说你朱敛脑子不开窍哩。她摇摇头,老气横秋道:“老厨子,你大晚上说梦话吧,我师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计算?” 朱敛心悦诚服。 裴钱摇头晃脑,心情大好。她蓦然起身,脚尖一点,飘然跃上墙头,又悄无声息跃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翘檐之上,举目望向北方。大概她如今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叫拳出真意惊鬼神,但估摸着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额头上贴符箓了。 朱敛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骤然变化,沉默片刻后,正色问道:“裴钱,你先前两次饱嗝不断,老前辈和你说了什么?” 裴钱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恼火道:“说我欠揍。” 其实那老头儿还一脸嫌弃,说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蚂蚁搬家和乌龟爬爬,不过这种话,还是她一个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厨子这种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敛一拍额头,他是真后悔让裴钱这么快学拳练武了。 朱敛用膝盖想都知道,等到陈平安回到落魄山,发现裴钱的异样后,他和郑大风,还有魏檗,一个都逃不掉,保证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数裴钱最怪。当然,还是陈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师父,都会为自己有一个裴钱这样开窍的弟子而欣喜,但是陈平安会不太一样。不是他不会算账,恰恰相反,这个在书简湖当了三年账房先生的年轻人,最会算账。他只是无比希望身边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在那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肩上挑起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在那之后,才是天高地阔,大道远游。 裴钱低头说道:“老厨子,我走啦。” 朱敛点点头,裴钱便高高跃起,落在墙头之上,纵身飞跃,转瞬即逝。如那崔东山所看书上所写:跃而登屋,瓦片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鸟。 一个跨洲返乡的年轻女子,离开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黄县县衙所在的小镇走去,途经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时,她多看了几眼。进了小镇,先去了趟距离真珠山不远的自家老宅,当年被正阳山一个老畜生踩踏过屋脊后,一家四口只能搬去亲戚家住,后来掏钱修缮一事,让娘亲絮絮叨叨了很久。她掏出家门钥匙,去临近水井挑了两桶水,将里里外外细致清扫了一遍,这才锁上门,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杨家铺子。生意难做,铺子里边只剩下两个伙计,少年名叫石灵山,师姐名为苏店,管着药铺。 石灵山趴在柜台上打盹,苏店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呼吸吐纳,破开三境瓶颈后,得了师兄郑大风一个“瓶破雷浆迸,铁骑凿阵开”的评语,说是很不俗气了,有助于拔高以后那颗英雄胆的品相,还劝她跻身五境之后,就要走一趟古战场遗址,在那边淬炼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适宜她之后的六境修行。不过苏店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浓重的失落,因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颈,既是大关隘,更是大机缘,她梦寐以求的“最强”二字,最终与她无缘。只能寄希望于当下的第四境。拥有极强胜负心的苏店,本就已经不苟言笑,这让她如今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每天练武一事,近乎疯癫。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种,白练、夜练和梦练,又以最后一种最为玄妙,前两者在大日曝晒之时和月圆之夜,效果最佳,梦练一事,则是每夜入睡之前,点燃三炷香后,便可以跻身千奇百怪的各种梦境,或是捉对厮杀,或是身陷沙场,或瞬间毙命,或垂死挣扎,梦练结束后,非但不会让苏店第二天精神萎靡不振,反而每天拂晓清醒之后,始终神清气爽,绝不会耽搁白练和夜练。 石灵山看似打盹,其实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较于师姐苏店更简单,名为“蹚水”。行走在光阴长河之中,打熬身体魂魄。 苏店并不知道自己师父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师父是什么修为境界,但是苏店可以很确定一件事,自己与师弟的两条修行之路,绝对不同寻常。如今槐黄县多神仙往来,西边大山更有数量众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没,不断有小镇当地子弟或是卢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为入室弟子。苏店猜测除了被圣人阮邛收入龙泉剑宗的弟子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与她和师弟媲美了。 苏店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个陌生的客人,趴在柜台上的石灵山依旧呼吸绵长,纹丝不动。 苏店是龙窑半杂役半学徒出身,其实就是做苦力活的。龙窑烧瓷是小镇自古以来的头等大事,烧造的又是大骊宋氏官窑,属于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苏店早年不过是靠着叔叔的身份,在那边混口饭吃,真正的烧瓷事务,忌讳和规矩极多,她一个女子,无非是做些砍柴烧炭、搬运土料的体力活,每次开窑,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窑口,不然就会被驱逐出龙窑。 所以苏店对小镇当地百姓并不熟悉,至于师弟石灵山,到底是桃叶巷殷实门户出身的孩子,从小习惯了只跟街坊邻居以及福禄街的大户人家同龄人玩耍,对于什么泥瓶巷、杏花巷这类鸡粪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是熟稔骑龙巷这些杂货铺扎堆的地方。 身姿纤柔的李柳,看了眼苏店,柔声笑道:“你就是苏店吧?” 苏店对这个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样,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苏店点点头,起身说道:“客人是要抓药?” 李柳摇头道:“找人。我爹曾经是这里的伙计,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时候也常来这边玩,你有没有听说过?” 苏店神色微变。李槐?就是那个好似吃了一百颗熊心豹子胆的儒衫少年?为何那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会有这么一个温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长得就跟春天里的柳条似的,说话嗓音也好听,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男子动心的俊俏水灵,但是很耐看,是让苏店这种漂亮女子都觉得漂亮的耐看。 苏店轻声问道:“是找我师父?” 李柳笑着点头。 苏店有些为难。 就在此时,杨老头破天荒出现在店铺和后院之间的门口那边,以烟杆挑起帘子,笑道:“到了啊,进来吧。” 李柳走入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继续吞云吐雾,李柳随便挑了张条凳坐下。 杨老头说道:“落魄山新收福地一事,该说就说,不用忌讳,看似牵扯很广,其实就是合乎规矩的分内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们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缚,可好歹也是有些用处的。” 李柳点点头:“让郑大风喊我来,不单单是这件事吧?” 杨老头嗯了一声:“刚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与洞天福地有关,你可以一并解释了。东西还在我这边,回头你去过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杨老头笑道:“连道也没了,还扯什么大道之争?不是笑话吗?你和她的那些陈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过我估计你们俩都不会听劝,不然当初……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也罢,真要计较,谁都有过。反正你们俩真要较劲的话,也不是现在。” 一位江湖共主。一位火神高坐。无非是大道崩塌,山河变幻,各自虽皮囊变了,金身根本却还在。 至于为何他这个天底下辈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还能苟延残喘,一直活到今天,得问三个人、两尊神祇。 那两尊神祇,一位决定了为何剑修杀伤力最大,却极难跻身传说中的第十四境;一位决定了世间所有的武道之路为何是断头路,同时也决定了为何练气士当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独独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成事。” 杨老头冷笑道:“当初谁会觉得那些蝼蚁会登顶?会成事?” 李柳默不作声。 确实,如杨老头所说的那句话。真要计较,谁都有过。 杨老头以烟杆敲地,抖落出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庙,小庙翻滚在地,最终落定。里边跑出一个香火小人,双手使劲拖拽着两块“大匾额”,其实是一块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两物,笑了笑:“被醇儒陈氏借走三十年的刘羡阳,肯定会进入龙泉剑宗?” 杨老头说道:“阮邛觉得刘羡阳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机会还是很大的。” 那个香火小人一路飞奔到李柳脚边,李柳拿起了那两座洞天、福地的钥匙。 她兴趣不大,破碎的旧山河罢了。 她和阮秀、李二、郑大风、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样。 至于观湖书院贤人周矩,老龙城孙嘉树,北俱芦洲峒仙境那个小门派里的翠丫头,就更无法与她媲美了。 骸骨滩壁画城那八名神女,如今遗留给披麻宗的那座画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名行雨神女,一见到李柳,就会心神不定,只觉得她们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场胥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