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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此时此刻,双手抱胸,脸上的笑意敛去后,浑身上下的气度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终于觉得无趣了,就干脆将那些虚情假意都撕破,底下藏着的不是骨血,是如同蛇一样冷的温度,是如同狮子一样尖利的齿爪,是如同鹰一样轻蔑肆意的神态。 他用审视的目光将少年上下打量了几遍,说道:“然而,仅仅是块未显锋芒的剑坯。” “他还没有亲手沾过血,只是个靠着天赋勉强习得半点技艺的学徒罢了,长期以往,恐怕难成大器,白白浪费了好底子……师兄,你知道吗?方岐生十三岁那年就见了血,取了人命,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没有害怕,当夜回去照样睡得安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常锦煜不是真的要听安丕才的答案。 “因为他生于泥泞,在闹市,在暗巷,在牢狱,在一切肮脏阴暗的地方谋求生路,所见所闻,皆不是常人所能体会。所以他从不畏惧这些,能够凌驾于生死之上。” “连血都不敢碰的人,连人命都不敢取的人,能握住什么?能保护什么?” 常锦煜说到此处的时候停顿了片刻,难得有一瞬间的愣神,不知道是否记起了什么。 不甚明晰的轻语声从竹枝间传了进来,涌入偷听者的耳中。 被称作“寒山”的那个弟子有点害羞,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迷路了。” 蓝衣的少年忽地轻笑一声,抬手将小孩儿的手握住,用掌心的温度去捂热,声音轻柔,下一刻又融于沉沉的晚风中,化作一缕云雾。 他说:“我带你回掌门的住处。” 一大一小的背影逐渐远去。 安丕才侧过头,正要唤常锦煜一起走的时候,抬眼却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去, 从安丕才的角度,只能看见月影从他的额上倾泻而下,悬在下颚处,最终淌进衣襟。 常锦煜并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在此时离开,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嘴唇抿起,眉头微皱,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迈开了步子,没有半分犹豫,沿着原路走了回去。 月色如水,照彻寒夜,却映不出常锦煜的深沉如渊的心绪。 第155章 云海 然后呢? 常锦煜离开沉云阁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安丕才心想,这秘密应该埋在他心中,腐烂成泥,?被他带进阴暗潮湿的坟墓中。 上一辈之间的纠葛,那些无法转圜的恨意,都不该是后继者应该知晓的。 他以前从不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见到聂秋和方岐生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之后,却总是忍不住感叹一句,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得不承认,?或许一切都在常锦煜对常灯说“你过来,?我带你走”时;在常灯动手拧断生父的脖颈时;在他们久别重逢后又分道扬镳时…… 还有,在常灯死在常锦煜面前时。 一切的一切,或许早已定下了结局。 常锦煜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他当时毅然决然地离开沉云阁,?到底是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意识到了什么,?安丕才无从知晓。 离开了沉云阁之后,他们去了镇峨,?与张双璧大醉一场。 张双璧原先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冲动又莽撞,被他父亲抓回镇峨之后,?又赶鸭子上架,硬逼着进了军营,?犯了不少的错,欠下了不少的人命,后来他就收敛了脾气,?成为了世人口中那个始终淡然冷静的“镇峨王”——这其中还有张家那三兄妹的功劳。 唯有和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卸下了面具一般,又成为了当年的那个“镇青娥”。 安丕才问他,觉不觉得累。 张双璧当时拎着酒壶,半分倦意,半分醉意,静静地听完,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余下的酒水叮叮当当作响,盖过了傍晚时的虫鸣,然后他说,我背后是整个镇峨城。 他的回答不言而喻了。 无论是否疲惫,镇峨城就矗立在那里。 所以,他不能后退半步。 而常锦煜只顾在旁边喝闷酒,一坛接一坛,醉了便笑着叫那个体弱多病的张漆尝一尝酒,要么就去逗安静内敛的张妁,又或是将窜上窜下的张蕊给拎到树梢间去。 张双璧清醒的时候尚能皱着眉头阻拦他,喝醉了便分不清南北,眯着眼睛假寐。 这种时候,张漆就会伸手将酒杯打翻,咳嗽两声,像是染上了风寒,脸色苍白,声音虚弱地请安丕才将张蕊抱下来,让张蕊推着他的轮椅,让张妁去帮他熬药。 他总有借口离场,还能不动声色地将其他两位妹妹也带走。 也幸好常锦煜并不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虽然被扫了兴致,却也没有阻拦过。 每当旁人纷纷离场,凉亭中只剩他们三人的时候,就难免聊到往日的事情。 安丕才向来是不沾酒水的,被逼无奈,最多也只是小酌几口。 所以,到最后总是他在一席夜色之中照顾这两个醉醺醺的酒鬼。 张双璧说,我当年一式回马枪,万军之中取下敌将首级,叫敌军驻营倒退百里。 常锦煜就笑,当初在对上刀剑宗的弟子时,差点被揍得屁滚尿流的是谁啊。 张双璧吐出一口酒气,头晕乎乎的,声音也有了点颤,很放肆,不似他往日展现出的任何一副模样,搁下酒壶,半倚在柱梁旁,说道:“那时候明明我快要赢了,若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