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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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肃穆的神情让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佛龛,是骨灰,是亡人在这个尘世最后的足迹。 她不知从哪里来,却有一种跋涉千里的风尘感,带着一抔亡人的思念,撒在了奔腾的大河里。 尔后,她走到那块石碑前。 这块雪花石石碑显然是后世新建的,虽然断壁残垣覆满风霜,但依稀可见上面的字样。碑座是头部残缺的驮碑神兽,碑身是隶书繁体,左上侧书“西江王朝昌和五年燕子还巢”,右下侧书“阖县民赠”。 中间一排字体稍大,上下顶满碑体两端书:“青州巡抚祝恩公宜万民永念碑”,字型饱满,遒劲有力。 碑帽是浮雕双龙戏珠图案,在其正面正中下方有一楷书“文康谢氏,吾之妻也”。 好像是原书复刻,气势磅礴,有千钧之势。 女孩蹲下身,手指覆上石碑,轻轻滑过上面每一个字,最后停在“吾之妻也”前,没有再触摸下去。 离去前,她将白玉瓦罐摆在了石碑旁。后来小姐姐再度带游客来到大河边时,才看清瓦罐上双耳的神兽,居然与石碑上的一模一样。 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哪个地方也曾见过一样的神兽。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忽然一拍脑门! 对了,就是那座——千秋园。 如今的长明寺已经是西江的一大旅游特色,院中那棵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鸡蛋花树成了招牌景点,凡来西江的旅客总要买上香花,围着树虔诚祈祷一番。 旁边还有功德簿和红丝带,可以将自己的祈愿写下来,挂到树上去,给香火钱留下自己的名字。 舒意记得她第一次还是被母亲生拉硬拽才来的,那时长明寺香火寥寥,母亲常年打点,和寺院的僧人关系熟稔,他们见到她总是一幅慈悲和蔼的面孔,像座上的佛,有一种超然的宁静,让人无法亵渎。 是时她年纪虽然还小,什么也不懂,但她还是本能地用一种她认为最认真的姿态祈祷了什么。 她的心愿至今还系在缅栀子的树梢上,落了色,染了尘,一切昨日不复可追。 后来在画《西江组图》的时候,想起那一年的冬雪,想起那些僧人砖红色的僧衣和深青色的棉鞋,想到院中这棵鸡蛋花树,想到最后一次和母亲牵着手走过长长的甬道和墙头,就情不自禁地眼睛湿濡,于是将长明寺的一幕画了下来。 一晃眼十五年了。 舒意收回目光,跃过拥挤的人群朝长明寺的后院走去,凭着印象她找到了原来李榕桉住过的地方。 李榕桉生下她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每年都会在寺院里静养一段时间,不过寺院常年烟熏,生活又很平淡,李榕桉就没有带她一起来,唯一的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禅房里似有木鱼经声,她脚步顿了顿,在门外的台阶坐下。 一直等到禅师上完堂课出来,才看到抱着膝盖坐在屋前的女孩。 低着脑袋露出一圈细长白皙的后脖,乌黑的发,洁白的裙,纤瘦的脊背,那模样让禅师几乎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将信将疑地唤道:“李施主?” 舒意转过头去,也看清了禅师的面容。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已然从一个小女娃长成了妙龄的女孩,而面前的禅师居然一点也没有变过。 她起身,双手合十朝对方弯了弯腰,轻声说:“禅师,我是阿九。” “阿九?!” 禅师忙上前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眉目间确实有李榕桉的影子,最像的就是那一双眼眸,翦水秋瞳,波光潋滟,是何等的生动灵慧。 他随即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施主福大命大。” 舒意说:“也许是偷了妈妈的福气。” “小施主千万不要这么说,若李施主还在世,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母亲的福荫,若能庇护到子女,是莫大之幸。” 禅师揭开帘子,请她进屋坐一坐。 屋内还是和印象里无甚区别,进门左手边是一只置物柜,里面摆着几卷古籍和经书,靠墙一张香案,供着三尊佛像,前面是一只旧黄的蒲团,边上是木鱼和摊开的《金刚经》。 往前走有隔断,里面是休息的地方,摆着一张张单人床,铺藏青色的床单和同色配套的枕头,床头有一盏烛台外形的灯,床尾有一张衣柜,底下摆着两双棉鞋和一双拖鞋。 袅袅的烟火气息在弥漫。 禅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一只崭新的蒲团,放到自己对面,示意她随便坐,她学着禅师的样子将裙摆捋平,半是跪坐着。 他们之间是一张很矮的长案,有煮好的茶。 “小施主这次回来是取母亲的旧物?” 舒意一怔:“我母亲还有东西留在这里?” “都是一些随身用品,没有人来收敛,老衲就自作主张地收起来了。若小施主不来,再过些时日旧物件也都要丢掉了。” “为什么?” “长明寺日渐扩张,有些屋子要利用起来,原本里面摆放的旧物品都要清理掉。就这阵子了,已经请了人来翻修。小施主若还想要的话,待会我让明坛取来。” “明坛?” 禅师微微一笑:“是我的徒弟。” 舒意点点头,禅师见她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没有催促,同她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杯茶,忽而眼睛对上,彼此都静了一下。 禅师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孩有着超然于同辈的沧桑,你看她分明还很年轻,可骨子里透出的气息却像是一个耄耋老人。 能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她不是第一个,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经历过某种起起落落,人的心可以变得平和,有些人修身养性一辈子也未必能修到这种程度,而有些人用过于极端的方式实现了这一点,年轻的躯体被急速透支,□□已不堪重负了,只剩灵魂里那点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舒意终于开口:“禅师,我……” “阿九,希望你别介意我称呼你的小名,记得你母亲第一次带你过来的时候,你才七八岁的样子,很是玉雪可爱,那时你还很调皮,捉了师弟养在大水缸里的乌龟去院子里玩,后来那只乌龟就不见了,惹得师弟哭了好几天,你不知道那乌龟是师父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据说已经有一百年寿命了。师弟将乌龟看成师父的寄托,只差把它当祖宗供着了,我们都怕他魔怔,好在你放走了乌龟,师弟后来也得到了解脱。” 禅师说,“人世间事都有两面,难以断清,你以为的走投无路,或许是柳暗花明。我与你母亲相交甚笃,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直说。” “好。”舒意又抿了口茶,是很香的菊花茶,舌尖回甘,化开一丝清香,她说,“禅师,我可以在长明寺住一段时间吗?” “就是这个?” “嗯。” 禅师笑了:“若没有你母亲,长明寺哪能有今天?你尽管住吧,想住多久都可以,我让明坛给你收拾屋子。” 平日僧人们都住在后院,偶尔还有香客来小住,因此长明寺的厢房收拾地都很干净,禅师叫来他的徒弟明坛。 明坛不知在做什么,满手的泥巴,胡乱往身上擦拭,提着一串香珠就赤脚跑过来,到了面前气喘吁吁地弯了下腰,还差点打滑摔倒,幸好她就在旁边,顺势扶了她一把。 摸到她的胳膊才觉出不对,仔细一看脸,明坛是个女人,还是个混血的女人。 “莽莽撞撞的,小心冲撞了香客。” “对不起,师父,我刚才在帮师叔腌鸭蛋。” “这个时节腌什么鸭蛋?”禅师扶额,“好了,快去把手洗洗干净,带小施主去住下来。” 末了又吩咐,“找间东厢有阳光的屋子。” “好的。” 禅师又和舒意说了两句,就进屋礼佛了。他一走明坛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她,蓝色的眼珠透明深邃,闪烁着绚丽的异国风彩。 舒意有点不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少看到师父为香客安排住处,东厢是我们这边最好的,你跟我来吧。” 明坛走到一旁洗了手,从隔壁的房间找出一双布鞋,脚规规矩矩地塞进去,这才看向她,“你的行李呢?” 舒意摇摇头:“我没什么东西。”就背上一只书包,沉甸甸的,也不知装的什么。 明坛没有多问,给她安排好了房间。 黄昏过后一天的喧哗褪去,长明寺渐渐恢复宁静,舒意打了水,简单梳洗了一下出来,见明坛正盘膝坐在回廊下,盯着院子里那棵古老的鸡蛋花树发呆。 她绞了下头发,用毛巾包住发尾,放轻脚步走过去。 这时的明坛看着又有点不一样了,烧红的余晖洒落在她的脸庞,眼角是不易察觉的皱纹。她看着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但她身上有天真的童稚,很难让人将她与具象的年龄联想到一起。 而且她皮肤很好,保养地比女明星还要好。 “在看什么?”她忽然看过来。 舒意有种被撞破的尴尬,眼神闪烁了下,好在明坛没有在意,或者说是习惯了。女孩子剃了光头出家,这本就是稀奇事,偌大一个长明寺只有师父肯收她,那也是在她厚着脸皮死赖在这里三年之后,师父才妥协作出的让步。 她想起那时就觉得好笑,坦然地开口道:“我快四十岁了。” 舒意讶然。 “看不出来吧?都说我看着很年轻,其实是心态好,你看我师父,觉着他像快五十的人吗?我二十年前看他的时候,他是三十岁的模样,现在还是那个样子,我跟他在一起久了,好像也不会老一样。” 舒意侧目:“你二十年前就来了?” “嗯,那个时候我十八岁。” “十八岁你就出家了?” “说来也是好笑,我跟很多人说过,但他们都不相信我。” 明坛重新将目光落在鸡蛋花树上,此刻的天空如烧红的铁,滋滋地冒着热气,那一捧酡醉的彩霞洒落在院子的一砖一瓦上,每一寸土地沐着璀璨的光。 鸡蛋花树好像活了过来,活成一个人的廓形。 “我是中俄混血,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中国人,但我没有见过父亲,听母亲讲他一直在朝圣的路上,和她在一起是一场美丽的错误,有了我这个结晶,对他而言可能是个噩耗,但我母亲却非常爱我,我们生活地很幸福。” 明坛嗓音温润,某一个角度看过去她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温柔。 “不过她后来得了乳腺癌去世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想来中国看看,顺带找一找传说中的父亲,但我最大的错误可能是选错了来的途径。那个时候飞机票很贵,我坐了最长的火车从俄罗斯到北京,在火车上我遇见一个男人。” 明坛的目光变得迷离。 “那个男人,我说不出来的感觉,比我师父还要广阔,非常有魅力,我对上他的眼睛,好像一下子就坠入了爱河,但他和其他想泡我的男人不一样,一路上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帮了我很多,教我用锅炉,跟我讲故事,很暧昧的时候我想抱抱他,他却只是问我有什么信仰?” 明坛微微一笑,像情窦初开的女孩。 “我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是什么,那个年纪因为母亲的死,我满脑子都是找到不负责任的父亲,然后痛斥他一顿,再潇洒地离开,让他怀着愧疚度过下半辈子,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信仰不该是这样子。后来他带我来了西江,我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地方,烟熏火燎,生生不息。我误打误撞地来了这里,遇见我师父,原本只是打算停留一阵,没想到一阵又一阵,最后留了二十年。” 十八岁的时候被一见钟情的英俊男人拐到寺院出家,这个故事想必很荒诞幽默,谁都无法相信吧?但她确实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至今她还能记起那个男人的模样,虽然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但她肯定他一定比师父还年轻。 那是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在命数里,在红尘里,在香火里,或许才可以找到答案。 “你看那棵树,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的生命很长,它的样子和那个男人很像,不是外貌的样子,是一种内在的样子,蓬勃而贫瘠,热闹却了无生趣,就这么被困在一个院子里,困了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