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公子(十)
春秋战国, 能有一位天纵之才的弟子,传承自己的衣钵, 也许是每一位传道者的心愿。 时至于秦, 依旧难改。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只有他的思想,他的技能,可以无限的在世上流传。 对兵家章邯而言, 便是如此。 世上再没有他人能如十八公子, 对剑意感悟如此通透。 他简直是天生为剑而生的。 但是章邯却明白, 这个少年的心里,不止有剑。 一个视剑如闲趣的人, 却拥有至慧的通剑之心, 拥有着如淡若秋云的剑意。那么当他一心为剑之时, 又将达到何种地步? 章邯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从某方面而言, 三月之后他似乎得到了答案。但章邯自己也辨不清, 那究竟算不算答案。 少公子有必胜之剑。但其心于剑, 依旧兴致缺缺。 章邯与剑相伴多年, 何者为狂热剑, 何者为茶后余兴,分的清清楚楚。 十八公子的剑,往往如云如风,飘渺不定, 看似温和绵软,其间变化, 却藏万千杀机。 章邯剑势大开大合,为武将之风。 但他这位徒弟,却当真是王室贵胄风范,剑若秋月,高华无比。看似君子之剑,其中莫测,也许真的只有死人才能真正懂得了。 那把剑落在脖颈间时,章邯的心情不知该称为骄傲还是遗憾。骄傲是剑法卓绝的天纵之才是他的弟子,遗憾是相较师徒之情,章邯更要服从于帝国的利益。 陛下……他对于少公子,究竟持有怎样的想法。 “胡亥……他竟表现的如此优秀?” 此言,是否,又有其他深意。 清冷的风吹过树梢,落花之上,滴答落了一滴鲜红的血。 是剑刃不慎伤到皮肤。 章邯神色复杂,“少公子,你赢了。” 姜晨顺声收回剑,淡淡道,“得罪了,章将军。” 陆永匆匆而来传话,“将军,陛下传唤。” “陛下?”章邯下意识看了姜晨一眼。但见面前之人认真擦拭长剑,闻言持剑,一派安然地拱手相送,“将军慢走。” 章邯只好回了一礼,“公子留步。” …… 整座大殿之中,只有嬴政一人。 又似乎,同时存在许多人。 阴暗的光焰之中,章邯看到他的神色晦暗。 …… 姜晨入殿,看到案几前正坐的人影,微一扬眉,“中车令。” 赵高面前摆着一个形制奇异的木箱,闻言抬头,目光阴冷无比,见到他时,却露出了一个笑,“少公子。” 苍白近乎灰色的指尖划过木箱上的花纹,意味深长道,“记得以前,公子习惯性称呼臣为赵高,如今中车府令,倒让赵高觉得,疏远了许多。” 姜晨正坐在他面前,敛了敛袖,道,“赵高?” 赵高愣了一下,笑容僵硬了,似乎并未料到,他改口如此之自然。 “少公子。” 姜晨弯了弯眼睛,“只是忽然觉得,称名道姓,太过失礼。中车府令之称,毕竟尊重,是也不是?” 赵高微顿,才笑道,“少公子月余以来追随长公子,学到了不少。” 都知道何者为礼了。 姜晨看着他的神色,久而笑意不变,顺着他的话接口道,“长兄确然多才,胡亥受益匪浅。” 赵高一噎,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胡亥的心高气傲。这位大秦的少公子,看着一副笑颜天真烂漫,却是高高在上,脾性桀骜无比。能让真正得他承认的,也只有自己的父亲了。 如今从他口中,竟说了一句扶苏多才。而且,听来没有任何违心之感。赵高自都不解了。 赵高自认为不算无才之人,可授胡亥课业五年有余,胡亥却从未真正敬服。这一点,从他张口闭口都是赵高即可得知。近两月来,倒是改口中车府令了,但是那种疏离和漠视之感,却远比从前更加强烈。 如此之人,与六年未见的扶苏相处不足两月,竟然夸赞、的确是夸赞扶苏多才…… 难道扶苏当真有如此人见人爱的天性?! 胡亥的心思,竟变得不可捉摸起来。赵高本以为,相处多年,自己是最了解胡亥的。 这让赵高觉得,计划变得有些不可控制。最重要的棋子,似乎在某一方面,脱离了控制。 “……少公子可曾听过一个故事?” 姜晨微微仰起脸,表现相当配合,“哦?” 赵高一噎,几乎没有办法继续进行对话,“山林的狼,是群居之物。”他说了一句,之后也不再遮掩,“狼王暮年无力之时,狼群就会产生新的狼王。少狼进行群斗,杀死所有的敌对者,才能拥有狼群的统治权。” 姜晨目光落在他面前样式奇异,不算秦地之物的盒子,指尖颇具韵律的交错着,叩击着手背,却长久没有开口。 赵高:“……” 他指尖的红玉戒指扣在木盒的暗锁之上,也停顿着。 没有人说话。 唯一片不请自来的风声。 仿佛谁若先开口,便输了些什么。 赵高将要忍耐不住开口时,姜晨淡然出声,“听起来倒颇为有趣。” 又无后文。 赵高暗自皱眉,等待须臾,不闻其音,张口要问。 姜晨正坐正正经经,一本正经却又隐隐带着一分摸不透的笑意,“若是全族相争,岂非全族灭亡?” 赵高对此无理假设咬牙了会,可对上那双十分纯稚的眼睛,一时也摸不准究竟他是真的听不懂还是故意装傻。 赵高可不觉得,月余便令铁面章邯赞口不绝,提起名字就眼睛发光的胡亥悟性会差。 装傻充愣这方面,倒是他小看了少公子。 “公子可还记得此箱。” 姜晨看着箱面上那朵奇异的,像是蛇形交缠而成的花纹,“非大秦之物。” 更确切一点,样式来自楚南郡五夷之族。 “少公子不记得也是自然。那又是否记得,公子的母亲,淮月夫人。” 她在胡亥三岁,便逝去了。 江淮之月。 嬴政初定天下,政务繁多,与她的相遇也只是机缘巧合。王翦奉命平定百越,汉夷相融之时,胡夷各族以各种方式转至咸阳。 淮月只是其中一位。 时嬴政严查,官商贩卖外族之事,夜于淮水之上,救下落水之女,貌如皎月。 她是胡汉相亲的后代,因此初见之时,他们都没有怀疑她是胡人。只是因容貌出色被骗至此。此女不甘为奴,趁夜逃出,身后追兵众多,才决定一死了之。 嬴政以她为线索,取得贩卖人口一案的突破。自此,她定居于咸阳宫。因不通言语,嬴政便为她起名淮月。 只不过,帝王之心易变。 淮月枯于深宫,自始至终,不过三年耳。 因此,胡亥对她的印象,也只有那影影倬倬,窗前远往的女子口中,一位伟大的帝王的形象。 “母亲,父皇是什么?” “亥儿的父皇?那是一位伟大的王者。” “王者?”胡亥不明白,只是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扒着她的裙角认真的询问她,“为何父皇不来看我?是因为亥儿不乖吗?” “不。亥儿,英雄,总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的。” “哦……” …… 回忆的前段蒙着言语难明的朦胧之感在脑海中闪过,姜晨长久的沉默,终于让赵高笑了,“群狼的争锋,可不止在少狼之中。所有对狼王感兴趣的,都会爆发战争。” 无论是对狼王的位子感兴趣,还是对他的人感兴趣。 嬴政。他与他的帝位,都是他们,她们追之不及的。 姜晨扫了他一眼。如此说来,淮月之死,另有深意? 赵高的戒指微转,扣在木盒之上的蛇眼之上,微微一转,露出一支古旧的木钗,一封疑似绝命书之物。 姜晨也没有任何激动之色。 紫红色的檀木钗泛着温润的微光。显然主人时常手中摩挲,木面才能形成这样柔和细致的光亮。 “公子,怎么?怕了?” “……”姜晨不语,一副沉重之色。 “可是因预见的真相,让人无法承受么?”赵高冷冷道,“扶苏长公子……如果我说,他的母亲,与少公子母亲的死亡有关呢?” 姜晨拈起那支木簪,“是吗?你说的,我便要信?” 语气平淡。 赵高不得不说,他这种时刻以笑掩饰杀机的不动声色真的令人感叹。但他敏锐的看到,胡亥指尖,微微颤动,不过是借用拿起木簪的动作垂下衣袖掩饰而已。“是的。赵高所言,少公子大可不信,不过您也可以亲自去查。” 他立刻听到胡亥冷酷无比的回应一句,“出去。” 赵高微微皱眉,作出一副担忧模样,长长叹息,“少公子,你……千万要以大局为重。臣告退。” 目光看到胡亥的手伸入木箱之中,封腊的竹管已被拿了起来。 嗒,嗒。 脚步声远去。 姜晨拆了腊封,取出泛黄的信纸,相当尽职尽责的扫完全文,放了信木簪,唇角一抹浅淡的、漫不经心的笑。 亥儿,望为母报仇雪恨。 当真感人至深的母子之情。 那么扶苏之母已经死去,胡亥还应该找谁复仇? 哦。扶苏么? 已存放八年的信纸,不过是有些泛黄。一个生长于胡地的女子,初来语言尚且不通,三年却能写一手不错的秦篆做绝笔。 究竟是她有才华,还是他看起来很好糊弄? 感人至深。 只可惜,世上没有淮月,也已经没有胡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