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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第34节

    穆知深沉默半晌,解开自己脖下的金钮,腰边的衣带。他一声不吭地脱下黑绸外裳,披在谢寻微肩头,遮住谢寻微霜色纱衣下几乎裸露的手臂。来这里的男人都恨不得扒光谢寻微的衣裳,只有穆知深为他披衣。

    “谢寻微,”穆知深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寡淡,“你杀的人太多了。”

    第51章 哀美人兮(四)

    谢寻微长眉微蹙,眼神疑惑又无辜,“穆哥哥在说什么呢?”

    “叫我穆知深。”穆知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卷,在谢寻微面前铺开,上面都是人名,密密麻麻写了一面。穆知深看着那张纸说:“十二年前穆家堡凶变,穆家迁宅之后,阖府采用光明灯照明。一个月前,山阴楚氏驻浔州管事楚约来宅中拜谒,光明灯下,他没有影子。”

    谢寻微微笑不改,“哦?鬼怪混入仙门了?”

    “此鬼举止如常,不杀人,不嗜血,和一般鬼怪很不一样。我发现仙门中有鬼怪藏匿,并未声张,暗中调查。查得鬼怪凡十四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曾经造访过寒山道场。不仅如此,我翻阅江左仙门过去一年的死亡记录,曾留宿于寒山道场者,或暴毙,或死于杀鬼战役,或患恶疾而亡,总而言之,十不存一。如果我猜得没错,为你办事的鬼怪数目有限,你不能同时让所有‘人’存活,只能定期让一些人‘死去’。”穆知深顿了顿,最后问,“不要和我说谎,谢寻微,你同鬼怪交换了什么,对么?”

    被揭穿真相,谢寻微并不慌张,笑意依旧融融。他歪头看穆知深,“如果我说对呢?”

    穆知深抬起眼,目光一下变得冷厉而肃杀。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谢寻微款款站起身,踱步到轩窗边。外面的雪光透过蠡壳窗,蒙蒙的,带一点眩目的珠光。映照在谢寻微半边脸上,他朦胧的轮廓美丽又哀伤。他凄凉道:“难道寒山道场就不是火炉?难道在那些男人身边调笑弄琴就不是灭亡之路?我阿父乃谢氏主君,我阿母乃喻门贵女,大宗师授我经义,师尊教我术法。而今我连任人践踏的尘泥都不如,你让我如何不恨?我不求哥哥垂怜,哥哥高义,不如拔出你的刀,将寻微的性命了结于此。”

    他闭上眼,晶莹的泪滴无声滑落细瓷般的脸颊,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像一颗珍珠碎裂。

    美人落泪,如海棠着雨。

    没有人不会为这一幕动容。

    除了穆知深。

    他淡淡道:“放下你的针,你胜不过我。”

    一枚银针悬停在他的脑后,距离他脑后的强间穴只有一寸之差。

    谢寻微敛了笑意,方才的悲伤神色如金漆一样寸寸剥离。

    “穆哥哥真是个棘手的人物。”

    “再说一遍,不要叫我哥哥,我和你不熟。”穆知深面无表情。

    “可是有一点你说错了。”谢寻微不动如山,脚下的影子却在膨胀、长大,罩住整面墙壁,到达屋顶。他身后的影子犹如一头凶兽,蹲踞着,虎视眈眈。他温声道:“孰胜孰负,尚未可知。”

    穆知深望着那影子,问:“拘鬼召灵术?你从何学来?”

    “与你无关。”谢寻微并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头疼的神色,“在寒山道场打起来,暴露了我的鬼侍,应付那些仙门的渣滓很是麻烦。所以穆郎君,我建议你在我的银针下安详离去。”他笑得温柔如水,“莫怕,不疼。”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谢寻微的笑容温和又残酷,那点着唇脂的嫣红嘴角仿佛沾染着艳丽的鲜血。然而穆知深始终是淡淡的模样,他的眼睛是安静的灰,深沉,又纯粹,似乎再凶恶的鬼怪也无法撼动他的平静。

    半晌之后,他垂下眼眸,道:“你很强,比我想象中更强。但你太年轻了,谢寻微,我可以发现你是凶手,别人也可以发现。你太急切,杀人可以一针毙命,可是杀了他们救不出你的师尊。”

    谢寻微眯起眼,“你如何知道……”

    “那天夜晚围剿抱尘山,是我把你从百里决明身边拉走的。”穆知深说,“所有人都跑过去剖他的六瓣莲心,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你的样子,又痛苦,又哀伤,又愤怒,恨不得杀光所有人。所以我把你拉走了,如果他们看到你的表情,就会知道你和百里决明才是一伙的,百里决明才是你的亲人。”

    谢寻微沉默了,他凝眸看向眼前这个男人。对于穆知深,他知道的不多,他听别人说这个男人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很多人惧怕他,甚至包括一些仙门的长辈。他行事没有顾虑,人们害怕这种没有牵挂的人,因为这种人通常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他印象最深的那次就是四年前他对着自己拔刀,他揭穿了仙门那些渣滓丑恶的嘴脸,警告谢寻微他即将面临的悲剧。然而谢寻微心中并没有感激,多年的苦痛让他心如铁石。即便这个男人曾经帮助过他,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将银针刺入他的头颅。

    穆知深继续道:“在今后一年内,我会逐步清理掉这些人,没有人会发现你是背后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要帮我?”谢寻微问。

    穆知深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帮你,就像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要和至亲挚爱生死相离。我小时候总是觉得,所有东西生来就在那里,天空永远在头顶上,花瓶永远不会褪色。父亲、母亲、妹妹,我们大家会永远在一起。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会从光退到黑暗里,去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谢寻微静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无尽的雪花在屋子外面飞舞,大风刮过屋顶,像许多大鸟拍着翅子飞过。他们两个人分明只有几面之缘,身上却蔓延着同样的悲哀。谢寻微小时候也这么想,他会永远奔跑在吴中簌簌飘落的银杏叶里,奔跑在那漫长的长廊,阿母和侍女在他身后追,喊他停下。后来他觉得师尊会一直陪着他,他们曾经靠在宽宽的大屋檐望着星星下许下诺言,要相伴到他八十岁。

    可是一夕之间,所有都变了。原来生命会戛然而止,原来灾难会顷刻间降临。

    这一刻谢寻微终于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或许是因为兔死狐悲,这个叫穆知深的男人对他伸出了援手。

    “死是什么感觉?像睡着一样么?他们一个人走在黑暗里,会不会孤单?谢寻微,你身边有这么多鬼魂,你知道答案么?”

    “我不知道。”谢寻微冰冷地回答。他终于卸下了一切伪装,以真实的姿态面对这个不速之客,“穆知深,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你要带给我什么?”

    穆知深捡起刀,站起来,是预备离开的姿势。

    “明日你就可以离开寒山道场了。我用浔州铁器贩卖权为交换,让喻夫人许下诺言,不再利用你牟利。”

    “你将你穆家的未来拱手送人。”

    “没有关系。我不会娶妻,更不会生子,穆家早就没有未来了。”穆知深静静看着他,“不过,我还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哦?”

    “终有一日,你的鬼侍会足够强大。到那一天,我希望你可以借我一只鬼影,让它进入穆家鬼堡,画出鬼堡的地图。作为交换,我会为你拔三次刀。”

    “拔三次刀。”谢寻微低声重复,“杀人、杀鬼,什么都可以么?”

    “嗯。”他在地上放了一枚连心锁,“谢寻微,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和你的师尊团圆。”

    他说完,挑开帘幕,推开门,步入茫茫风雪。他明明是穆家的大郎君,主家的嫡长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可他身边从来没有浩浩荡荡的侍从,也没有看不见尽头的车马,连为他挑灯的人都没有。

    他独自来,独自去。

    谢寻微端坐在迷离的灯火中,目送他离去。

    喻夫人兑现了诺言,一半是由于穆知深将浔州铁器贩卖权拱手相让,一半是由于天都山宗门崛起,老天师姜若虚的威望日渐壮大。他润物细无声地整顿仙门,洗涤不正之风。时隔两年,谢寻微重新回到姑苏城里的喻家大宅。最高兴的莫过于喻凫春,这两年里,他送往寒山道场的信笺和礼物从未断过,虽然鲜少得到谢寻微的回应。当谢寻微回到喻家,他终于鼓起勇气跪在喻夫人跟前,请求与谢寻微的婚约。

    喻夫人答应了,她对谢寻微说:“念你于我喻家有功,我给你留一个贵妾的位子,等阿春的正妻过门,你再去阿春跟前侍奉。”

    谢寻微袅袅婷婷地福身,低眉顺眼地回应:“是。”

    喻夫人走了,他回身,看见门外畏畏缩缩的喻凫春。喻凫春羞赧地跨进门槛,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可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寻微妹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嗯。”谢寻微淡笑点头,眼睫低垂,掩住眼中越发深重的暗影。

    经过无数次试验,他的渡厄针已经将近成熟,当他的银针刺入承光穴,到达脑髓中宫,针尖的灵力细梢会与大脑的经络相连,这根针将成为他埋在别人脑颅里的火药,当他轻轻打一个响指,他们的头颅就会绽放成艳丽的烟花。他还差一个最后一个试验品,让他的银针臻于完美。

    银针无声无息地靠近喻凫春的后脑,他红着脸,兀自说着话,没有察觉随风而来的杀机。

    “我知道,我这个人很没用,剑练不好,家里的庶务也理得不好。但我会努力,”喻凫春说,“就像寻微妹妹你一样。”

    “像我一样?”谢寻微笑了,“表哥说笑了,寻微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人呢。”

    他的手指轻轻拨动风流,细密的风传导出去,银针精确地调整方向。

    喻凫春摇头,“你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埋下脸,“我知道的,娘亲一直待你不好,你身子弱,她还把你送到那么冷的山上去。但是你从来没有埋怨过,你总是对我们笑,好像从来没有受过苦。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寻微妹妹,和你一样,就算戴着枷锁跋涉在泥潭里,也拼命地走下去。”

    他顿了顿,懵懂的少年人,一无所知,笑容真挚。

    “因为这样,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寻微妹妹。”

    悬停在他脑后的银针滞住了,谢寻微哂笑,“哦?你喜欢我,是因为这个么?”

    “也……也不全是。”喻凫春挠挠头,“寻微妹妹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四年前你第一次来家里,我还以为我看到天仙下凡呢。”他红着脸对手指,“那个……寻微妹妹,你愿意嫁给我么?如果你不愿意,我就请娘亲收回婚约。没关系的,反正还没有摆酒,也没有写婚书。对了,我娘说的贵妾什么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只娶妹妹一个人,等我慢慢磨我娘,她会改变主意的。”

    谢寻微沉默地看着他,世间总是充满矛盾,喻母心狠手辣,她的儿郎却是个脑子不中用的废物。过了半晌,谢寻微轻声说:“表哥,剑不要练得太好。”

    “嗯?”喻凫春没听明白。

    谢寻微没有解释,踅身转过了珠帘。

    只要你永远是个废物,我们就不会成为敌人。

    日头沉入远山,世界徐徐滑入黑夜。谢寻微扶着窗屉子,对着夕阳而坐。他低下头,唤醒掌中的连心锁。

    “穆知深,帮我一个忙。”

    “杀谁?”锁头那边传来穆知深低沉的声音。

    “不必杀谁,我要一个身份,男人,医者。我要进天都山。”

    “好。”

    晚风静谧地流淌,吹得脸儿冰冰凉凉。谢寻微眺望无尽的黑夜,靛青的天空高而深远。

    “另外,他日我师尊归来,若他问起你这几年我过得如何,不必据实相告。你只需要告诉他,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师尊看似凶神恶煞,实则最为刚直,他平生最厌恶表里不一的邪曲小人,才素来不喜仙门邪佞之风。谢寻微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不知不觉,他竟然活成了师尊最厌恶的样子。他垂眸看自己的手心,千般苦痛,万般仇怨师尊都不必知道,他希望他永远是师尊眼里那个天真无邪、纯善可爱的谢寻微。

    “明白。”连心锁那头的男人没有询问原因,只是平静地说道,“祝你好运,谢寻微。”

    第52章 重逢(一)

    电光犹如青蛇狰狞地横亘漆黑的天幕,雷声轰鸣,恍若巨大的车轮滚过天尽头。喻夫人心神不宁,翻来覆去,又一次支起身,喊外间陪侍的使女给她倒水。然而内室黑暗,无人回应。

    “小桃?”她又喊了一声。

    依旧寂静。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坐了起来,扬手一挥,烛台上的灯火次第点燃,橘黄的光像蜂蜜那样交相流淌,驱走屋子里沉淀的阴冷。最后一盏灯点亮,照出月白色帘幕后面跪坐的模糊人影。

    脊背挺直如松,神态安然自若。

    谢寻微抬起脸,笑容温煦地向她打招呼。

    “寻微,拜见舅母。”

    “谢寻微!?”喻夫人讶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赤足下了脚踏,帐幕无风自动,无声地向两侧拉开,她这才发现帘幕后面的人穿着一身青衣男装,鬓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素净白皙的脸庞未施粉黛,没有平日的艳丽,显出一种温吞如水的润泽。

    这张脸,明明是裴真的脸。

    “你!”喻夫人指着他,脸上满是震惊,“你刚刚说你是谁?”

    “如舅母所见,”谢寻微歪头淡笑,“寻微掩饰了八年之久,着实不容易。”

    “好你个谢寻微,将我们当猴子耍!”她心下恨恨然,埋怨自己不曾多加注意。谢寻微竟是个男人,是不是说明他身上护佑会阴的恶鬼咒诅并无效果?这个先天炉鼎的贱人,见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心下不定怎么嘲笑他们。

    “你怎么进来的?为何没有人通传?”喻夫人冷冷看他。

    “……”谢寻微低笑,垂下眼睫转动拇指上的绿松石扳指,上面沾了一点儿嫣红的血迹。他从袖中取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温声道,“舅母放心,杀了几个看守门户的弟子而已。寻微不喜欢血腥味,只要舅母不要大声喧哗,死的人不会更多。”

    “什么!?”喻夫人眸子紧缩,几乎成了一枚针尖。

    她疾步奔向窗边,打起轩窗,外面雨丝婆娑,血水混在雨里汩汩流下檐溜。往日巡逻的喻家子弟无声无息靠在立柱下,喉间鲜血涌流。发力于目,极目望去,长廊里所有子弟都已失去了声息,花叶上尽是血滴洗不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