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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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四哥一眼。 端坐的那人看了谢小山一眼,修长匀称的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淡淡道:“公主自有公主的去处,不必你来操心。” 谢小山还未答话,周夫人早就一个眼风扫过去,冷冷地将自家幺儿怼回去:“说的是,公主自有公主的去处,不必你来操心。” 性情大变啊,江迟默默地在心底说了一句。 自从爹爹去了,母亲便性情大变,以往还能和颜悦色地同他说上两句,现下不知怎么了,见了他就没什么好脸色。 闵氏一向活络,此时见母亲又在怼自家小叔,忙去打圆场:“您也是的,从前觉得那一位不是宜室宜家的,四处给小叔物色佳妇,如今却转了个性,一心热衷尚主。” 二夫人何氏抱着怀里才几个月的孩子,柔声柔气道:“尚主这等荣耀,哪里是咱们想得便得,想不得便不得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想起了,公主选婿那日,对着江微之说的那一番羞辱之言。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将鬓边的一丝儿散发掖在耳后,和缓了声气道:“父母的意志全凭着儿女,往前迟儿不乐意,咱们自然不乐意,眼下迟儿又乐意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越看公主越合心意——就凭她万金之身,敢去封龙岭,那就不是个娇娇女。” 她又叹了一口气,扼腕叹息。 “从前怎么就瞎了眼呢?”她看向江微之,眼神恨恨。 这一茬暂且不提,那沉寂许久的二公子江逊缄默了一时,朗声出言:“……眼下大哥袭了爵,我和三弟俱已成家,也该搬出去了。” 他是个清雅俊朗的男子,便是双腿不得动弹,坐在轮椅上,也脊背挺直,一身清气。 齐国公江遇闻言一怔,眼圈却不可抑制地红了一红。 “二弟是在说分家?” 他话音将落,闵氏已然接口道:“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为何要分家?这偌大的齐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三公子江逸却也明白二哥的意思,不过是不想拖累大哥罢了。 “我也赞同二哥的提议。”他坦然出言,不遮不掩,“我们皆有官身,父亲从前也备下了许多宅子,也不至于居无定所。” 周夫人默了一默,环顾了身侧的四个儿子,落下泪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不做你大哥的主,听他怎么说罢。” 齐国公江遇默然一时,良久才郑重其事道:“二弟、三弟,大哥是在同你们说真心话,绝不是在做面子功夫。”他看了一眼自家夫人闵氏,得到了她的点头致意,才道,“便是分家,那也是将家资均分,兄弟不离家,这齐国公府五十亩地,还不够你我兄弟四户住么?” 周夫人看出了江遇的真意,赞同道:“待我百年之后,你们再分吧。” 众人默默,一时间花厅寂然,好一时,谢小山有些尴尬,打破了宁静。 “属实不该我这外甥女婿多嘴的,但忍不住还是想说一句。”他挠了挠头,有些忧愁的样子,“二舅哥三舅哥都有老婆孩子,分了家也能热热闹闹过小日子,可四舅哥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成一家么?那多冷清啊。” 一时间众人都笑起来,江微之冷冷地站起了身,背影孤零零的。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屡屡在婚姻大事上受挫的年轻殿帅,在晚间进了宫。 太后设宴,宴请了六位青年才俊。 这六位皆是公主选婿时的热门人选。二位公主的婚事,一直定不下来,齐贵妃又出了这等事,禁足不得出门,太后心焦,便代了母职。 宴席摆在太液池上的莲台。 一水接天,长堤通往莲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1) 湖上莲台,未开的莲在台下婉转羞涩,台上俊朗少年们端端而坐,终于等来那两位宫阙的仙子。 霍曲柔因自家母亲被禁足、封后大典推迟,心绪败到极点,冷着一张脸,只在见到太娘娘同那常少均时,才露了一星儿的笑意。 霍枕宁却无牵无挂,虽才将与二妹妹吵了一架,可她是那得胜的将军,自然是笑的煊赫,往那首座坐下,正见身旁端坐了一人,眉眼间满是光风霁月。 霍枕宁不满地咕哝了一句,那年轻的殿帅眼底浮起一点笑意,隔着眼前长堤上的漫漫笙箫之音,向她问好:“殿下万安。” 笙箫漫漫,将他的声音掩在音后,席间之人都敬畏着太后的威仪,坐的谨慎,惟他一人神色闲适,姿态舒展。 霍枕宁悻悻地坐下。 这样的场合,能同公主同坐,乃是莫大的荣耀,只是这席间有四人皆心向梁国公主,眼神时不时便凝在了霍枕宁身上。 迟钝如霍枕宁,压根没有察觉席上的眼眉官司,江微之却心下了然。 一道道佳肴流水似的传上来,太娘娘温声令众人万莫拘谨,只管用膳。 霍枕宁悄悄斜了一眼江微之。 一个人的教养从用膳上便能看出来,江微之用膳时绝对没有一丝声响,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什么动静。 霍枕宁悻悻地咬了一口眼前的玫瑰酥珞,其上的玫瑰卤便沾在了唇角,公主却不察。 忽听得有笛声自身后传来,霍枕宁好奇地扭头相看,瞧见了那湖下小舟里有人在吹《碧舸令》。 她听那笛声悠扬,扭头听了一时,才默默地扭回了头,却在扭头之时,她的唇轻轻划过了一片柔润的肌肤,这一下轻似羽毛的触感,将公主吓的魂飞魄散。 江微之的面上,被公主的唇画上了一道深红色的玫瑰卤。 他春意在眉,深情在睫,讶然地看着公主,语音滚烫。 “公主为何用臣的脸擦嘴?” 第72章 添柴(下) 长堤灯影漫漫, 乐伎婆娑,筵席之上有人饮酒、有人笑谈, 还有人在碰瓷。 那人面上斜斜沾了一道绛红色, 眉目挂着清浅春意,身子却还保持着微微倾斜的姿势——定是趁霍枕宁扭头之时,他悄悄地把自己的脸放了过去。 被屡屡碰瓷的公主冷冷地转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的脸有什么好的, 值当我用来擦嘴?”她伸手便将眼前盛着玫瑰酥酪的精致小碟推远,碟与碟轻轻相撞,发出了一声脆响,“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公主斜睨了他一眼, 自问自答,“是碰瓷的声音哦。” 江微之长长地哦了一声:“金石之声,甚为动听。” 他说罢, 把自己的身子摆正,脸却依旧朝着公主, 右手自左袖中牵出一条海棠春意的藕色帕子, 做作地将自己面上的那一道绛红色的卤子轻轻拭去,不过半寸的酱痕, 他竟然磨磨唧唧地擦了好一阵儿功夫。 霍枕宁左脸有些发烫, 余光瞥到他那条海棠春意的帕子,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背过去——一个大男人拿了条藕色的帕子,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她的? 这人擦拭完了, 慢慢地将帕子叠好,又收入袖中。 此时月光入水,景致亭亭,长堤歌舞笙箫漫漫,那席上才俊早已停箸赏舞,却各怀心思。夏功玉一心向着公主,默默饮酒;那节度使之子常少钧同宜州公主笑语晏然,可那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总往霍枕宁这里转;至于那枢密使之子苏万彻仍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煞有介事地瞧着长堤歌舞,似乎沉浸在音律之中。 至于其余二人,皆是宜州公主霍曲柔的拥趸,凭梁国公主再貌若天仙,也只是以礼相待。 一舞作罢,常少钧举杯,向着江微之祝酒:“前夕东华门选婿,殿帅大出风头,吾辈自愧弗如啊。” 他面上笑意盎然,但语中的讥诮之意显著。 江微之身姿闲适,手边一盏清茶触感温热,他略略抬头,一双骄矜的双目望住了常少钧手中的酒盅。 还未及寒暄,便听有一朗音道:“殿帅正值热孝,不便饮酒。”说话之人却是夏功玉,他谦谦有礼,遥向着江微之举杯致意,“这杯酒我代殿帅喝了罢。” 说罢,一饮而尽。 常少钧眼露鄙夷之色,自忖这小小寒门之子,不过中了个探花,也配同他们同坐一席?他冷哼一声,并不喝下杯中之酒,只放在了案上,眼睛却还盯着江微之。 “既在热孝中,那别说饮酒,成亲也是不成的吧?”他语中挑衅之意浓重,搭眼边撇见了一旁,大公主唇边漾起一丝儿的笑意,他自以为对了公主的心思,说的更起劲了,“我瞧着殿帅倒是什么都做得,百无禁忌。” 霍枕宁将手中小小的银匙一丢,正摔在玫瑰酥酪的碟子沿,发出清脆的一声。 太娘娘本是笑盈盈地,在看那长堤上正跳着的“瑶池仙”,听到了一声脆响,略惊了一惊,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胖梨。 声名在外的骄纵公主唇边漾了一丝轻蔑。 这是什么场合,又是什么所在?宴请的是什么人?吃的是谁的酒? 蠢笨如驴的东西,也敢在这里撒野? 霍枕宁刚想出声,垂下的袖子却被一道轻若羽翼的力度牵住,继而摇动了一下。 她看向身边那人。 江指挥使向着她安抚一笑,纤长浓密的眼睫忽闪而动,其间有星子粲然。 “常少使,本帅说一典故与你听。”他将目光转向常少钧,眼中的星子忽然便凌厉起来,“囚多不承,当为何法?此甚易耳,取瓮以炭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 草包若霍枕宁,自然是听不懂这段话,可在列之人无一人不懂。 请君入瓮。 囚犯死不认罪当如何?取一瓮用炭火炙烤,令囚犯入内,谁敢不认? 席上诸人脸色皆变。 世人皆知殿前司不单单拱卫京畿,还为陛下承办天下事,贪官污吏谋逆造反,桩桩都需殿前司出马,故而这殿前司衙门里,各种残酷刑罚不可计数。 常少钧、苏万彻于宴席中推军器监少监郑雄一案,因常万二人抵死不认,故而仍在审理之中,如今虽已以刑案移交大理寺,然殿前司仍有收回之权, 故而常少钧出言挑衅,殿帅以请君入瓮胁之,虽突兀,却点题。 你说无关之言,我也说无关之言,有何不可? 眼见着常少钧面色大变,其侧苏万彻脸色铁青,对常少钧眼含怨怼之意,江微之微微一笑,将手边温茶拿起,遥遥一举杯,笑的宽宏大度。 “江某以茶代酒,祝列位安康。”说罢,一仰头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宜州公主霍曲柔听了这一番言语官司,有些意兴阑珊,她一心爱慕常少钧,便是连他吃瘪的样子都爱,见他悻悻然坐下,遂牵起袖子,举杯祝他:“常少使行事端方,必有昭雪的一日。” 常少钧对霍曲柔本就没什么进取心,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感谢殿下宽慰。本就是无妄之灾,臣会力证清白的。”他说的心虚,不禁偷看了江微之一眼,但见他垂目望着手边茶盏,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便稍稍落定了几分。 一曲阑珊,已近中夜,太娘娘年岁大了,有些乏,只说你们年轻人且赏景赏月,她自去安歇。 又嘱咐胖梨和阿桃不必挂心她,且玩儿着,便由侍女服侍着,乘坐了轿往仁寿宫去了。 顶顶尊贵的佛走了,席上气氛便松懈了几分。 霍枕宁不耐同这些人寒暄,一径儿站起了身,温和了眉眼,向着对面而坐的探花郎夏功玉笑说:“探花郎,你与大医多日不见了吧?我准你去太医院去探望。” 夏功玉万没料到公主会同他说话,心跳如雷,面上浮起红云,站起身拘谨道:“臣谢公主眷顾。” 霍枕宁笑的轻快,衣袂飘动,道了一声:“同去。” 公主席间闷闷,却只同他说话,末了还邀他同路,夏功玉受宠若惊,心头一阵悸动,怕是公主再问他几句,他便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夏功玉这一激动,离席的动作就有些慌,差点将那碗碟带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