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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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镜中平静如水的面容,我问:“你就不问问迢儿哪去了?” 秋水面色不改,“奴婢是娘娘的奴婢,自然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我微微点头, 从前看着她稳重守己, 想不到还有几分临之不惊、处之不乱的意思。 我徐徐道:“昨天晚上我将迢儿遣出宫了, 以后不会再回来。她走之后, 秋水,你和鸿雁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秋水细眉一收, 始有些讶异:“迢儿姐姐出宫了?” “丫头大了, 总要嫁人的。”我淡淡回答, 想起昨晚迢儿的样子, 心头仍不免发堵。 昨天夜里,迢儿听说我要让她出宫, 跪在我面前叫喊:“小姐这些日子跟丢了魂似的, 连笑模样都没有,迢儿心里担心, 又问不出您的心事,这时候您让迢儿出宫,不是让迢儿背上不忠的名声吗!我是宁死也不离开小姐的!” 我被她哭得难受,想当初进宫之时, 也没有这样惨烈,不想让她出宫跟自己的小情郎去过舒坦日子,她反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欲让一旁的张路劝劝她,不想张路也跪下了,露出为难的样子:“娘娘,下官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迢儿与您主仆深情,下官、下官实在也……” 我抵住额角,不容余地道:“迢儿,我再说一遍,宫里要出事。我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你,只有你离开了,我才不会受人挟制。更何况他日你若与娘亲重逢,也可替我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尽孝道,所以你非但不是背弃我,而是保全了我,懂吗?” 迢儿哽咽着:“小姐,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会这么严重?不是还有皇上么?” “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不问,但求小姐不要赶我走……” 我默然不语,迢儿岿然不动。 僵持半晌,我捏紧拳头,抖着声音道:“难道你一定要我跪下来求你?” “小姐!” 从没见迢儿哭过这么惨,心中千般不忍,亦不能落泪,我咬牙道:“张路,你带她出宫,趁着此时守卫松懈,这就走。出宫后你们不可逗留,马上离开洛城,办完事后隐姓埋名,过你们的小日子去。” 张路愣了愣:“我、我也要走?” 我几乎被他气晕:“不然你以为这大夜里我把你叫来是为什么!” 他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下官以为娘娘是叫下官来劝架的。” 迢儿闻言抽咽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长长吐了一口气,抑住想打人的冲动,简短道:“你也走,现在就走,你对皇宫熟,摸出去不是难事。” 张路茫然:“可是,为什么……” “我要你照顾好迢儿。” “可下官是大内的侍卫长啊。” 我眼睛一瞪,“到底是官位重要还是迢儿重要!” 张路缩了缩肩膀,随即又将胸膛挺了起来,“娘娘误会了,下官并不在乎什么官职,只是下官既食皇家俸禄,便要讲求忠心二字。若果如娘娘所说,宫中要有大乱,那么下官身为禁戍之首,更要以身作则!” 我气血上涌,脱口道:“如若你要保卫之人便是大褚的敌人,又当如何?!” 烛火刹那冷却,人影刹那静止。 我清楚地看到,这句话之后,张路眼中闪过一行精光,那是一个准备拔刀的人才有的神色。 他慢慢地,一字字地问:“娘娘,意指何人?” 我慢慢背过身,“已经与你无关了,张侍卫长。” 最终他们还是出了宫。 行前迢儿坚持给我磕了三个头。当初把她从她的混账老爹那儿买回来时,她也是这副表情,给我爹磕了三个头。 我们一起长大,十年来她一直与我形影不离。其实我们哪里是主仆之情,分明是姐妹之情。许多时候,都是她在迁就着我。 可惜再怎么舍不得,她也必须出宫。 当我明白了胥筠接走我的家人,是在保护我不受人威胁时,就注定了我身边亲近的人要离开我。 越远越好。 这是我对他们唯一的要求。 “娘娘,梳好了。” 我回过思绪,朝铜镜看了看。这时鸿雁进来,道陈公公刚过来宣旨,皇上晚上要过来。 我胸口猛然一滞,随即点头,“也好。” 有些事情是需要当面说个明白,即使是深渊,如今也只有奋力一跃。 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吴氏那八个字。如果我要后悔,细究起来,又该从何时何地悔起呢? 是被他孱弱的样子动了心性,还是因他的体贴乱了心神? 又或者,从第一次对上他无底深潭一般的目光,已经在劫难逃…… 耳边犹听秋水笑言:“那奴婢要让小厨房好好准备了。” 我没有说话。抬眸间,镜中人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那是一个将要拔刀的人才会有的神色。 * 明日,便是大年二十六了。 夜间站在阶墀上,抬望满天星斗,我的嘴角只有苦涩笑意。偏头问小航,“皇上还没过来?” “皇上出了上书房后去了趟瑞祥宫,此时大概正往咱们宫里来。”小航子低眉道:“外边冷,娘娘还是进去等吧。” 我道:“等皇上来了,所有人都退到殿外,不许近前,知道么?” 小航子道:“娘娘吩咐过多次,奴才已通知下去了。” “那就好。” 进了暖阁,我在屋里置一张小几,索来一只酒壶自斟自饮。 酒是热的,心也是热的。喝到第三杯,外间通传皇上到了。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缓缓站起身。 司徒鄞迈步进来时身影有瞬间的停滞,然后打开折扇,轻轻对我笑了笑。 一袭墨缎青袍,衬得脸色苍白如雪。 我惊讶于自己的镇定,面色不改,心跳不快,连拿着酒杯的手也是稳的。 “这几日还好吗?”他眼睛透亮地望着我。 我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破绽:“若是惦记,怎么不来看我?” 他低低道:“我说我不敢,你信么?” 说罢,他瞥见摆在窗边的两盆珍珠梅,眼中刹那有寒光闪过,而后慢慢笑了。 他这样笑时,唇瓣便像两片白莲徐徐绽开,恍有露水痕迹。我却知道,当他这样笑时,代表着什么意思。 司徒鄞不动声色,“花不错。不过我记得,皇后从前不喜这类小气的花品。” 我看着他,他回看我。 对视良久,他径先转开视线,瞧见酒壶,薄笑道:“你只给我备了一壶酒?” “这是我的酒。”我回手从屉中抽出一卷画轴,按在几上,“这是为你准备的。” 司徒鄞瞟一眼,修长的手指漫不经意,慢慢拨动画轴。 画中人徐徐展立,他连眼珠都没错一下,淡然道:“看来,你最近忙了不少事啊。” “你也不轻闲。”我索性坐下,笑意轻扬,“从不知道你会作画,改日也为我画幅丹青,如何?” 他在对面坐下,漫然笑应:“我发过誓,再也不作画了。” “是因为良心不安吗?” 他长睫覆下,温柔又无奈地看着我。 两人面带笑意的人,眸中温度同时变冷。 这一刻,是他最深不可测的一刻,同时,也是我最接近他真面目的一刻。 痛如刀绞的一刻。 最后一杯酒喝完,我捏紧杯子:“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你可知,这是哪一计?” 司徒鄞漫不经心打了两下扇子,“朕的皇后何时对兵法感兴趣了?” 还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逼视他:“吴钥娘死的时候,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没有回应。 我咬着牙:“有,还是没有!” “钟了。” “别叫我名字!”我的镇定轻易瓦解,颤声问:“你说,你究竟是谁!” 泪眼朦胧中,一张模糊的脸慢慢靠近,温柔的声音如水流洗:“我是谁?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么。” ——钟了,我们曾经见过,你不记得了? ——叫我牧舟。 ——记牢了,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是啊,他的确告诉过我,不止一次。 他不是褚国皇帝司徒鄞,而是未国皇子李牧舟。当初从那场瘟疫里活下的,是李牧舟;登基三年执掌褚国江山的,是李牧舟;我嫁的人,是李牧舟。 与未国对峙数十载的褚国,它的皇位上居然坐着未国的皇子,思及怎不叫人心惊! “为什么告诉我……你不怕我有一天想起来……步步为局,引我入彀,究竟为了什么?” “因为啊,”男人又近一步,“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谁。” 我一个字也不信,惊极反是冷笑:“吴氏之死非应绿所为,是你借着应绿的手逼死她,因为她发现了你的秘密……对那样敬爱你的人,你都下得了手——如今我也发现你的秘密了,你准备何时杀我?” “我早就说过了,你和别人不同。”他的手臂像一条蛇环住我的腰,舌信冰冷:“不管我是谁,我始终是站在你眼前的这个人。钟了,你可以与我同进共退。” 如果他有一丝惊慌失措,或者恼羞成怒,我也许都会动摇。可是,这个人冷静得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玩转阴谋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