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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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擦过伊勒德的眉眼,误会他是一座雕塑。 现在殿内奏对的是……孔有德。 黄台吉对于今年要不要抢西边还有犹豫,孔有德献计这一次走海路,或者说今年不围北京,可以抢山东,他带路,直进济南。 李庭芳反对,此时北京最疲敝,山东反而不好拿下。据说京营已经暴发天花,只需静待时机。山东有个宗政鸢,只会增加无畏的折损。 孔有德观察,黄台吉似是还想再去一趟北京。上回能一路进京郊纯属误打误撞,黄台吉都没想到大晏的京郊居然没有戍卫军。若北京真的疲敝,倒也是个机会。 孔有德叹气:“大晏朝廷昏庸,多少人期盼英主。若是陛下信得过臣,臣在北京城中,倒还有旧识。臣上次从山东逃走,已经连累了他,害得他郁郁不得志。如果这一次劝动他,不说做内应,起码京城布防,我们就都知道了。” 黄台吉问他:“此人可靠?” 孔有德微笑:“可不可靠,都要看主上英不英明。良禽择木而栖,天纵英才的将军不得重用可不就是还没有见到陛下!” 范文程酸着脸笑:“你该不会是说……” 伊勒德站在风雪中,眼睛微微睁大,他终于听到了那个名字。 谢绅背着小布包进小学堂,小馒头扑过来,小手抓住他的衣襟。谢绅心酸一笑:“今天能吃饱。” 小馒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谢绅:“我只吃一点。” 谢绅差点没控制住哭声,顶着鼻子差点就出来了。他也用力把所有汹涌的感情吞掉:“没事,小馒头今天能吃饱。” 所有幼儿都仰头看谢绅。上次斋长小馒头说了一句“抢西边”,先生发了好大的火,现在谁都不敢提。明明外面都在说,如果抢西边了能抢到好东西,也不必再挨饿。 院门外有人推门,小馒头眼睛一亮:“伊勒德!” 谢绅转身,伊勒德扛着一只大包进院门:“来接一下。” 谢绅连忙上前帮忙:“这是什么?我的天,你从哪儿弄的米?” 伊勒德平淡:“我现在是五品,俸禄升了三等,提前支取了。” 谢绅抓着麻布包,不知道说什么:“你提前支取,以后怎么办……” “先顾眼下。先给崽子们做顿实在的。” 小馒头用小手小心摸一摸:“有米啊……” 谢绅低声道:“多谢,多谢。” 伊勒德笑一声:“这有什么。反正我在金国没家人,就我一个,怎么都能对付了。等着科考万一你中了,说不定以后我还得巴结你。” 晚饭谢绅怎么也狠不下心用纯白的大米熬粥,加了许多黍子和麸子,总算弄得厚实一点。口感什么的不必,最重要的是填饱。小馒头和其他小崽子抱着大碗喝得西里呼噜,谢绅挨个摸摸小脑袋。 伊勒德好像很疲惫:“我今天在你这儿睡一宿,明天直接去值房。” 谢绅热情:“当然当然,我帮你烧洗漱热水去?” 伊勒德揉揉鼻梁:“算了吧你舍得给我烧水。” 谢绅还是热情,他确实有点舍不得,秸秆木柴都是有限的:“那我帮你脱外套?” 伊勒德解开腰带,把书袋放在炕头,打个哈欠。谢绅伸手去拿:“我帮您收起来!” 伊勒德握着谢绅的手腕:“这书袋很重要,你别乱动,我可饶不了你。” 谢绅赔笑:“不敢不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伊勒德倒在炕上,不久呼吸平稳。小馒头这几个崽子吃饱了也困。外面暮色四合,又冷,只好洗漱早睡觉。谢绅还没开始烧炕,一进被窝冻得半死,比在外面还冷。谢绅咬着牙等着,心里估摸着被窝已经暖和过来,这就到了后半夜。他蹑手蹑脚拿起书袋,也顾不上冷,举着灯台穿着单衣就跑到厨房,用火石哆哆嗦嗦点灯,环顾四周,很好。谢绅就着灯光打开书袋。这似乎都是礼部公文,全都是蒙语。谢绅蒙语大有长进,基本公文都能看。伊勒德在礼部,说白了就是迎宾,跟鞑靼往来,理论上要跟大晏往来。谢绅翻到一份文书,抬头赫然是北京的蒙语拼写。谢绅心里一咯噔,仔细一看,北京城里的近况。闹天花,京营也在闹。谢绅难受,他听到北京的消息,居然还是靠一鞑靼军官。北京居然闹天花……那怎么办?陛下,摄政王,都要怎么办? 他在千里之外,什么忙都帮不上。 谢绅忽然觉得后脊梁一毛,似乎是有人的视线落过来。他猛地一转身,厨房门外还是黑洞洞的,并没有人,只有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丝丝凉风。 谢绅稳定心神,继续看。北京里有孔,孔有德?旧识……或可劝降…… 蒙古字拼汉人姓名并不唯一,谢绅勉强拼着,吴?武?邬……双…… 樨…… 第223章 窗外北风呼号, 谢绅闭上眼冷静片刻, 把各样文书按照先前顺序整理好,塞回书袋,悄悄走回炕头,把书袋按照原来的方向摆好。 “干嘛呢,举个灯。”伊勒德迷迷糊糊地抱怨。 谢绅心里咯噔着, 声音冷静:“去趟茅厕。” 伊勒德翻个身, 谢绅吹灭灯台, 躺在伊勒德身边, 心脏狂跳, 看伊勒德锋锐仿佛峻峭山峦线条起伏的侧影。谢绅就在黑暗中那么瞪着伊勒德很久,僵硬地攥着拳头,观察伊勒德发现没有。 伊勒德睡得很沉。 谢绅含着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他躺着, 仰面直视黑暗,差点笑出声。这算什么?蒋干盗书? 他能倒着被《三国演义》, 临出京还给摄政王殿下讲了一场三国里的尔虞我诈。 谢绅感兴趣的是, 为什么是邬双樨。 他出京城之前,也翻过辽东所有将领的老档。谢绅当时主要看的是邬湘, 方建的嫡系总兵,丹阳人。谢绅强悍的记忆力在他脑海里咆哮奔涌,把邬湘翻个干干净净。邬双樨出生成长在辽东,虽然有个“丹阳将军”的绰号,他其实没有将军封号。真正跟孔有德有旧的是邬双樨的舅舅, 祖康。那么邬湘也认识孔有德也不奇怪。邬湘此刻应该也在北京,摄政王就把他扣下了。所以到底为什么是邬双樨? 无非两个原因,邬双樨真的在北京,真的在登莱叛乱时放走了孔有德,也真的有反心,建州联系邬双樨要京城京畿的布防图。 另一个,反间计。为什么一定要除掉邬双樨?据谢绅所知邬双樨没有领很重的职位,也许他困在沈阳太久了,邬双樨现在领京城戍卫也不一定。 那个教导他蒙古话的锦衣卫告诉他,他在建州主要就是搜集一切消息,搜集到重要的往上报,并不负责分析。无论什么事,一旦让他知道,他就得传出去。京城里如果有内应,除了邬双樨和邬湘,还能有谁? 谢绅看伊勒德的侧面,微微眯眼:这个鞑靼军官,是故意漏出来的?他为什么认定自己是蒋干,他……看出来了?谢绅瞬间手足冰凉,如果这个鞑靼军官看出来了,那么是不是女真人高层都知道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还具有准确性么? 伊勒德翻个身,背对谢绅,睁开眼睛,眼神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他一早就知道京城里肯定有内应,他想办法从鞑靼进入建州,就是想找出这个内应到底是谁。他觉得不可能是邬双樨,邬双樨太年轻。也许,是不止邬双樨?只要有个谁,在建州攻城的时候一开大门,一切就都结束了。 顺着邬双樨往上摸,能摸到谁呢? 谢绅也翻个身,背对伊勒德,看着小馒头。小馒头睡得吹泡泡,可爱的小脸天真纯净,只是……太瘦了。两腮嘬下去。辽东的日子每天都是战天斗地,为了生存却要豁出一切。谢绅想让孩子们吃顿肉,可是无能为力。谢绅叹口气,他想起来捉到旱獭那天,他实在是高兴坏了,一脸倦容的伊勒德惊慌失措继而愤怒地让自己发誓永远不碰旱獭。起码在那一会儿,伊勒德是真情流露,他们是患难过的。虽然现在这一刻,又成了互相利用。谢绅坦然了,如果说伊勒德发现自己有意利用自己传递假信息,那也得报回北京,让北京斟酌建州是为什么盯上邬双樨的。如果伊勒德幸而没有发现自己,真的是邬双樨有问题,那更好。除了这二则,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再说下场不过一死。谢绅离京时对着北京城磕头,就已经下了决心,心中持节,该死就死。 伊勒德睡在最边上,一翻身脸对着炕边的墙壁,扑面冷冷的泥土气息。这墙还是他亲手砌的,通常烧两天火就能去了味儿,谢绅这个抠的舍不得烧炕,整得睡了这么长时间还一股土味。他看着谢绅亲切,从那天在小学堂里,谢绅可能永远不信。他用手指转帽子,心里真的开心。谢绅这二百五还去抓旱獭。那天伊勒德走了很久的山路去淘换粮食,在集市上看到了纸钱。蒙古人不烧这个,女真人其实也不烧,只是有些富贵人家被汉人影响,买得起纸钱的就烧一烧,万一有用呢。伊勒德一看就笑了,街上的人不明白一个蒙古人为什么要对着纸钱笑。 那天是先帝的忌日。 谢绅这二百五都忘了。 伊勒德买了点纸钱,揣在怀里,朝着北京方向烧了。 世上没伊勒德这个人,伊特格勒又死了快二十年了。 那就……顺便也给自己烧烧? 他一回小学堂,就看见谢绅从房后头拖一只大胖旱獭出来。伊勒德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他真怕谢绅吃过这个东西,吃了这玩意儿没有好下场,万一谢绅死了…… 伊勒德真的不知道再怎么送消息出沈阳。 这个倔强的有几分侠气的书生,是他这么多年盼来的,唯一的希望。 伊勒德疲惫地闭上眼睛。 今年司礼监传皇族暖耳新衣九九消寒图,居然传到了的李在德家。宫内的仪仗李在德家的小胡同塞不下,老王爷和李在德出门在街上谢恩。连名字都没有的皇族,居然就有了司礼监传的冬至礼。司礼监来人笑道:“殿下嘱咐,进入冬月,天眷别忘了早上要喝辣汤吃炒肉佐浑酒,才能体热不染风寒。” 老王爷受宠若惊:“中官家去喝点茶,家去喝点茶……” 司礼监的人笑得温柔得体:“不了,这还有许多家,不麻烦天眷了,这就走。” 老王爷抱着司礼监的传礼,老泪纵横,终于被承认了。 只有姓,没有名字的皇族,终于被承认了。他抬头挺胸使劲揉揉李在德的头,还好儿子争气,入了摄政王的眼。 北京的小孩子并不特别怕大内仪仗,有的时候大内仪仗还给包得漂漂亮亮的糖果,因为赏赐行旨时孩子哭不吉利。胆大淘气的小家伙们追着大内仪仗要糖,李在德胡同里的小兔崽子们都炸了锅了,那司礼监中官基本上就是逃走的。 一个小家伙一脑袋撞上一个高个青年的长腿上,抬起头一看认识:“疤脸将军!” 老王爷呵斥:“没规矩!怎么这么称呼军爷!” 小家伙颠颠跑了,反正疤脸将军不生气。 邬双樨大笑:“本来就是个疤脸,小孩子实诚。”他低头看满地乱跑的皮孩子,笑意里有温厚的喜悦:“都种过痘了?” 李在德抱着一堆东西往家门比划:“太医院里的痘医来过了,这条小巷都种了。正好我爹做辣汤还没喝,来家吃早饭,今天有炒肉浑酒。” 这是皇族的规矩,邬双樨好奇,接过李在德手里的东西,一看有个暖耳,顿时抿着嘴笑起来。 老王爷火急火燎跑回家,就怕辣汤凉了,凉了还得热,要热就得烧柴,要命了。 “小邬自己坐,我炒个肉,冬月早上喝辣汤佐浑酒吃炒肉,一冬天不染风寒。” 老王爷红光满面忙得风风火火,他最近实在是扬眉吐气。邬双樨从那堆冬至礼中拿出暖耳,给李在德戴上。毛茸茸的两只绒球熨帖地包住李在德的耳朵,弄得李在德像小动物。 李在德嘿嘿笑:“是不是挺傻。” 邬双樨心想,这样也挺好的。每天看着他,太太平平,安安稳稳。守住一座城,就是守住一个人。 邬双樨伸手按按李在德的肩峰:“长好了没有?” 李在德脸蛋微红,乐呵呵:“长得挺好的了,结痂落疤了,痘医还问是谁给我种的呢,手法干脆利落。” 邬双樨悄悄搂住他:“我种的,连痘脓都是我身上的。” 应该是你身体里的。李在德控制不住浮想联翩,邬双樨身体里的东西,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邬双樨觉得不对,低头一看,李在德脖子红透了。他推开李在德,李在德的脸红得蒸腾。 “……咋啦?” 李在德乐呵呵挠挠脸:“没事,没事,嘿嘿,没事。” 一早上,李在德都很高兴,以至于邬双樨对着李家父子俩两张大红脸。李在德还总是瞟邬双樨的腰带,瞟得邬双樨都发觉了,头皮一麻连忙低头一看,没事儿啊腰带扎挺好的。他暗暗舒口气,李在德把脸埋进碗里不知道在乐什么。 ……这一大早的。 吃完早饭,邬双樨帮忙洗碗。李在德整肃表情和衣服,和邬双樨一起出门,去工部当值。邬双樨牵着马,跟李在德溜达。街上又有小孩子,各家各户准备冬至。冬至是大日子,比起新年的热闹中还带点如临大敌,准备迎接一年中极阴的挑战。嘴馋的小孩子能在冬至吃个饱,还不用新年那样到处给人磕头拜年。 李在德笑:“我从小喜欢冬至大过新年。冬至一样能吃很多东西,不用像过年那么紧张,更随意。” 邬双樨笑:“冬至是要好一点。冬至过去,就是春节。最漫长的寒夜过去,白天就慢慢变长。白天一长,就稍微暖和一点,辽东特别明显。” 李在德觉得邬双樨是想家了。他用那迷茫温柔的眼神看邬双樨:“今年过年来我家呗?京营有假吗?” 邬双樨心里软成棉絮:“不伦值我就来……”他一顿,“来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