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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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驸马抄着抄着,突然冒一句:“大晏,是不是在历劫?” 过了很长时间,权司监回答:“家师曾得一梦,巨大无比的玄金黑龙缠住都城,金阳之下,四海皆安。” 陈驸马一顿。金阳之下,四海皆安——不就是“晏”? 希望……如此吧。陈驸马从未如此希望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成真,希望真有条巨大的玄金黑龙护佑天下。 总能等来天下太平……的吧? 马车车队终于遥遥见到右玉城。这座扛了鞑靼大军近七个月的小城守着杀虎口,肃杀地屹立着,迎面扑来的风都有血腥,以及血性。 陈驸马有点熬不住了。他从小娇生惯养,只会读书,头一次出这么长的远门。一路上颠簸之苦倒是其次,惨象压得他崩溃。权司监并没有比他更好,不抄药方就抱着一摞厚厚的书页发呆。 权城要来右玉种地教训陆相晟的万丈豪情如今只剩一寸,奄奄一息岌岌可危。马匹拉了一路的车,一头栽倒,马车翻了。权城抱着书页被扣在马车下面,顷刻的翻天覆地。 有人一只手掀开马车,把陈驸马和权城拖出车厢。权城跪着膝行倒老马身边,这一路只有它在真正地受苦。权城抚摸它的皮毛,口中念着什么经,温柔地送相伴一路的伙伴离开苦海。 老马闭上温顺的大眼睛,权城哽咽一声。 有人立在权城身边,高大影子劈头盖脸遮着光。权城迷茫地抬头,一个杀气凛凛的英俊男子低头看他: “听说,你要杀我。” ……打不过。 权城那剩余的一寸豪情,噗呲一声,灰飞烟灭。 第111章 一切都跟权城想得不一样。他到了右玉, 灰头土脸从乌龟翻肚皮的马车车厢里爬出来, 还没来得及施展,当天就倒了。 陆相晟一只手掀开马车的车厢撑着,看得陈冬储咋舌。他控制不住地想,这个陆知府,跟大侄子比, 到底谁的力量比较大。 从陆相晟完美的履历上看, 是个很地道的文官。金榜题名, 飞速晋升。陈冬储研究过他, 零零碎碎打听到陆相晟从小到大的逸事。陆相晟自小聪慧过人很会读书, 而且天生力能扛鼎。有人夸小陆相晟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将军,他父母差点翻脸。毕竟武官地位太低,哪怕你夸个鱼跃龙门呢。倒是陆相晟的舅舅很支持他习武。穷文富武,舅舅特地高价从退役的卫军教头里给陆相晟物色了个教练, 陆相晟从小到大练武风雨无阻。也没耽误他读书,屡试屡中, 不到三十干到大名知府。陆相晟性格骁勇果决, 女真围京时敢拉着自己募的一万兵进京勤王,一下入了摄政王的眼。 陈冬储派去南京打听的人回来都要特别加一句:陆知府长得好。南直隶出了这么个人物,都这样传。再后来陆相晟被摄政王宣进京,陈冬储亲自上门拜访, 一眼看见大名鼎鼎传说中的陆知府, 心里第一个念头: 人比人,气死人。 权城率先从车厢下面爬出去, 跪坐在翻倒的老马身边低声念经。陈冬储跟着爬出来,陆知府叉腰站在权司监身边,低头看着。权司监迷茫抬头,陆知府道: “听说,你要杀我。” 陈冬储听到右玉城中的喊杀声,整齐划一的跑步声。炽火骄阳炙烤着,陈冬储觉得自己要中暑,眼前飞花乱拂。陆相晟晒习惯了,一偏脸:“你把陈驸马和权道长迎进去。” 陈冬储以为陆相晟出城是来迎接自己的,还想着要怎么风度翩翩措辞把一见面就行大礼的尴尬抹了,合着他出城都不是为了自己。陈冬储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这“皇亲国戚”说出去只有丢人的份儿,皇帝的女婿,公主的丈夫,一听就是裙带上的。他半搀半拖着呆懵懵的权城:“陆官人有公务,我们不搅扰。麻烦这位军爷给领个路。” 陆相晟旁边的年轻人笑了:“当不得‘军爷’这种称呼,卑职天雄军旗总张珂,陈驸马,权司监,诸位这边请。” 马车不能坐了,只好步行进城。权城迷茫中冒一句:“马呢?” 张珂长了副笑模样,和和气气:“马匹是我们当兵的兄弟,自然是要安葬。” 权城回头看了那匹老马一眼。陈冬储也跟着回头,却看见远处奔驰而来的大部队,激起烟尘滚滚。张珂观察到陈冬储的表情,解释道:“陈驸马,陆指挥在等榆林总兵,摄政王令榆林总兵王湛庆到右玉接洽军务。” 陈冬储干笑:“军务上的事,我就不多嘴了。” 权城又冒一句:“哪位是吴有性?” 张珂道:“权道长找吴大夫?今日他巡诊,可能要到晚上才回驿馆。” 右玉城中毁得太狠,天雄军不光耕种,还承担右玉房舍的修缮。摄政王把右玉设为卫所,陆相晟出任右玉卫指挥使,治军很有一套,伍哨营轮值,训练耕种修建。陈冬储看一路上士兵修修建建的很惊奇,耕种也就罢了,士兵还管修缮民舍? 张珂还是那副笑模样:“陆指挥说,多干活有助于磨炼心性,也是训练的一部分。陆指挥自己也要干活的。” 陈冬储想象陆相晟担土挑水的样子,心想这位陆指挥真不像个文官啊…… 到了“驿馆”,陈冬储没想到竟然就是官衙。张珂领着陈冬储和权城从旁边小门穿过官衙,走到官衙的后院:“陈驸马,权司监,勿怪勿怪,这官衙的后院是右玉里最好的房舍,陆指挥辟成驿馆,招待外面来的人。吴大夫也住这儿,东边那个门就是他的。你二位先歇一歇,晚上吴大夫就回来了。” 官衙后院房门低矮但收拾得整整齐齐亮亮堂堂,陈冬储突然就感觉到陆相晟不容易。权城进门就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陈冬储试着他有点烧,想找点凉水来。院子里有井,陈冬储可不会摇。陈家的家丁被安排在另一处住下,陈冬储两肩扛个脑袋对着辘轳叫苦连天:这玩意儿怎么弄啊? 权城越烧越烫,陈冬储勉强把打水的桶吊下井,那桶就浮在水上面,陈冬储气得晃井绳,水桶吧唧掉……下去了。 陈冬储绕着井口打转。 幸而张珂奉命送点生活用品来,哭笑不得地帮火冒三丈的陈冬储把桶勾上来,打了些井水。井水浸浸凉,正好给权城敷着额头降降温。 一顿手忙脚乱,陈冬储叹气:“听口音,旗总是北直隶人?” 张珂微笑:“正是河北人。” 陈冬储看他不卑不亢很有气度,心里有好感:“来右玉,都还习惯?” 张珂回答:“刚来有些不习惯,但是陆指挥吃住和大家都是一样,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们陆指挥住哪儿?” “在更后面的跨院。” 陈冬储实在是忍不住:“麻烦旗总把我的那些家丁往这儿领一领,我怕他们找不着路。” 张珂笑道:“好的。” 权城开始打摆子。陈冬储费劲地把那一大摞书稿从他怀中拖出来,放在单薄的木板桌上。窗外白日已尽,只剩一缕光被暮云压着,垂死挣扎。空气热得粘稠,一点不曾流动。陈冬储吐口气,权城躺在床上哆嗦,喊冷。陈冬储捂着额头,一弯腰就没入深海的夜色里,心里惆怅得空荡荡。他将要在清贫的右玉,度过第一个晚上。 榆林总兵王湛庆一到右玉,水都顾不上喝,下马就跟陆相晟进官署值房商议军事。王湛庆早收到了周烈将军的信有所准备,研武堂摄政王令一到榆林,他立刻就往右玉跑。按照计划,白敬快要把高若峰给赶过来。陆相晟手指敲着地图:“白侍郎的计划中,最上策把高若峰引到陕南进秦岭。中策是高若峰不走陕南直过黄河,下策是高若峰既不进秦岭,又不过黄河,反而杀向河南。” “杀进河南最危险,我们还是做好最坏打算。” 陆相晟点头:“实际上高若峰进秦岭是最可能的。他现在聚了将近二十万人,连人带马连吃带嚼都是个问题。高若峰攻南京失败,很可能会回头取西京。进西安,必然要过子午谷。” 王湛庆眨眼,陆相晟突然笑了:“魏延曾经想要过子午谷杀进长安,但是诸葛亮没同意。你说当初诸葛亮同意魏延的子午谷之谋取长安,三国历史会不会改。” 王湛庆未及说话,陆相晟自言自语:“白侍郎要把魏延的子午谷之谋反过来用了。魏延要通过子午谷杀向西安,白侍郎要用子午谷歼灭高若峰。诸葛丞相和魏延当年谁是对的,也许能有个答案了。” 陆相晟和王湛庆磋商到半夜,王湛庆跑死跑活好几天实在熬不住,睡着了。陆相晟总算想起来白天来的那俩人,问张珂:“都安顿好了?” 张珂答:“都歇下了。” “那你也休息吧,明天要早起。” 张珂看陆相晟,眼睛一动:“陆指挥,天雄军要拔营了吗?” 陆相晟笑:“你害怕?” 张珂摇头:“不是,我是有点……紧张。” 陆相晟拍拍小伙子的肩:“去睡吧。” 训练时间还是太短了。大晏在和老天爷抢时间,白侍郎的运兵计划若能成功,一锤定音,能为大晏换个三四年太平。陆相晟舍不得一手拉起来的天雄军,但…… 陆相晟默默穿过官衙,天气热得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今天实在是有点怠慢陈驸马和权司监。陆相晟想起权司监,笑出声。傻乎乎的,太逗了。他站在房门外犹豫要不要敲门,突然听到屋里传来非常,那什么的,摇床声。 陆相晟凝固,手窘迫地悬在门板上方。陈驸马抱着床被子拐过来,看到陆相晟:“陆指挥?” 陆相晟脸上有汗:“陈……驸马。” 陈驸马忙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才找到条被子,现在又累又困实在是没心情跟陆相晟寒暄,点点头一伸手开门。陆相晟唉一声,迎脸看见月光中那竹架床连带着蚊帐非常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陈驸马冲进去:“权城!我找到厚被子了!” 陆相晟把心一横抬腿进屋,权城一人缩在床上打摆子,陆相晟活这么久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打摆子打到这个份上,全身抽搐。他一伸手就捏住权城下巴,强迫他张开嘴,以防咬到舌头:“陈驸马,权司监有癫症?” 陈冬储摇头:“没听说……” 权城烧糊涂了,往床下一滚就往外跑:“索命来了,索命来了!” 陈冬储马上就明白权城到底怎么回事,陆相晟箍着权城,对陈冬储道:“快去请吴大夫,他应该回来了!” 权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伸着两只手往前在空中刨:“别吃,别吃!” 陆相晟把权城摁在床上:“快去!” 倒霉的床晃得幅度更大,眼看要散了。陈冬储奔出去敲吴大夫的门,陆相晟又要箍着权城又不能真使劲,两个人玩角抵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权城一口啃在陆相晟手上。 陆相晟咬牙,从喉咙里挤出俩字:“我操!” 吴大夫刚回来,药箱都没放下,被陈冬储拖来。他一进门见陆相晟箍着权城,一只手还被咬着:“怎么烧成这个样子?” 陈冬储悲伤:“权司监有心事……” 吴大夫捏权城的下颌,陆相晟把手抽出来,解下皮带塞进权城口中:“我怕他咬着舌头。” 吴大夫赶紧诊治权城,叮嘱陆相晟:“陆指挥快去用阳水使劲冲洗伤处,人牙齿可不干净。” 权城突然睁眼,一起身,正对上吴大夫,吓得吴大夫往后一仰。权城字正腔圆:“我找吴有性。” 吴大夫捏着权城的手腕:“鄙人即是。” 权城一闭眼,彻底昏过去。 陆相晟和陈冬储大眼瞪小眼,陈冬储忍着晕血:“陆指挥……你……处理一下你的手吧……” 给权城咬成啥样了都…… 第112章 第二天权城醒来, 陈冬储挂着俩黑眼圈通知他:您把陆指挥咬了。 权城烧了一宿, 陆指挥担心他是不是染了疫,陈冬储连忙把药方给吴大夫看:“路过疫区就喝。” 吴大夫诊断,权城不是染了疫,是劳累过度又水土不服,加上心结郁结。今天晚上得看着他, 防着他抽搐过度, 明天一早若是能退烧, 则无大碍。右玉除了陈冬储, 都是光棍, 陈冬储好赖是当爹的人。吴大夫年纪大了,白天忙一天晚上熬不住,陈冬储劝吴大夫去歇下,打算自己陪着权城。这一路过来也算患难的交情了。前半夜还行, 后半夜陈冬储靠着墙直接睡过去。 早上陈冬储倒是在自己床上醒的。他挠挠脸,估计是陆指挥把自己背回房间的。那权城呢?陈冬储坐起, 全身酸痛得嘶一声。在马车里颠簸得全身要散了, 昨天又给权城闹大半晚上。陈冬储抬起右臂,看自己的手止不住地哆嗦。他想念北京,也想念公主。寿阳公主把他送上马车,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为了公主, 拼了。 陈冬储咬着牙下床穿鞋, 扶着墙一瘸一拐去看权城。太不像样了,他唾弃自己, 没吃过苦就是不行。 权城昏沉沉地睁开眼睛,下意识以为自己还在马车里,蜷着。他头痛得犯恶心,脑仁开了锅,咕嘟咕嘟响。陈冬储摸摸他脑门:“还好退烧了。昨天晚上记得不?” 权城奄奄一息摇头。 “您把陆指挥咬了。” 权城眼花缭乱:“我那一车种子呢?医书稿呢?” 陈驸马气笑了:“那些译稿我交给吴大夫了。种子还没卸车,等你看怎么办。” 权城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墙喘息。窗外长枪劈风的声音在清冽的晨光中犹为清晰,权城眨眨沉重的眼皮:“……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