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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均忽地感到十分沉重。 就像常相思在临死之前,不断地提及自己的母亲,江歇也开始提及青阳阁的诸位长老了。这让他分外不安。 他习惯了江歇面冷心热,乍一听到对方口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同伴的眷恋,心中升起暖流的同时,也升起寒流。 “日子还长,总有再会之日。”谢灵均斟酌着开口,话语中也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却不料江歇苦笑一声,淡淡道:“再说吧,或许有。” 谢灵均听了不免感伤。 江歇已将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视作了需要“再说”“或许”的存在,俨然把自己的身死置之度外,如同常相思临死前那般,江歇也开始追忆脉脉温情了。 江歇时日不多,谢灵均是早就预感到了的。 从三十二年前,他从对方头上瞥见第一缕白发起,这种预感就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但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 谢灵均刚历经常相思溘然长辞,再看到江歇,自然而然地就想起常相思死前的情形,好像可以将江歇临死的情状给一并想象出来了。 这让他难得产生了抗拒。 “取了滚冰糯?”这是江歇同他说的第二句话,一句问话。 谢灵均愈发感到痛苦,轻声回答:“是。” 取走滚冰糯后,常相思就死了。谢灵均后来忍不住想,如果不取滚冰糯,常相思能不能再多活上两千多年,直至寿辰到头再死。 可倘若如此,沈正泽的心魔不得解,岂非又要在灵山谷底被镇压上两千多年? 谢灵均的念头到了分岔路口,左右为难,最后只好想:没有如果,常相思已经死了,滚冰糯也已经到手。 至此,制作除去心魔的药剂中最难得的两样,都在他的手里。 “我们回北冥大陆。”这是江歇说的第三句话。 谢灵均没有立即应答,而是不理会江歇,问道:“那沈正泽呢?”他总疑心江歇遗忘了沈正泽。 江歇沉沉地凝望着他,同他说:“就是为了沈正泽,我才要带你去北冥大陆一趟。等你随我去了,你就知道。” “好……”谢灵均这才答应,只是作答的声音很轻,轻到快消弭在东风里。 师徒二人同曾经的何弦长老、如今的妙音阁主道别,客套了几句,御剑开始飞往北冥大陆。 临走前,谢灵均问:“师尊不去看看常相思吗?” “在他活着的时候,看得多了。”江歇缓缓道,“他清秀的面貌印刻在我脑海里,我想他也不愿意我记住他死后的样子。还不要看了,于我于他而言,都不过徒增哀伤罢了。” 谢灵均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原来对于师尊而言,看望常相思的遗体,是一件“徒增哀伤”的事情。 这时,他就想到,自己曾抱着神魂碎裂的沈正泽去慰灵塔,江歇就端坐在谢长怀的棺木之前。 又想到他们师徒三人在谢长怀生前的居处里,江歇走在剑室之中,一把把数着剑的来历,将谢长怀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可见有些时候,就是“徒增哀伤”,也忍不住要去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想。 到了北冥大陆,江歇没有领着谢灵均回青阳阁,也没有带他去鄱阳湖畔的北冥派,而是去了凡间一趟。 “沈正泽今年虚岁五十二。”江歇开了个头,说。 谢灵均不知道江歇为何提起这事,仔细一想,难道是沈正泽的父母出了什么事? 果然,江歇下一句话让他心中一沉:“他的父母二十一岁时生他,如今已是七十三的年纪。照理说,应当没有多少时日了。在沈正泽被镇压在灵山谷底的三十多年间,沈氏夫妇一直往青阳阁寄信,说是想念沈正泽,怕自己活不过多少日子,让沈正泽回来陪他们终老。” 谢灵均闻言,好一阵沉默,最终低声道:“我去陪他们。” “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沈正泽听了,定然十分感动……”江歇每说一句话,便停顿一下,好似在组织言语,“可是,他们已经用不着你这心意了。” 谢灵均瞬间皱起眉头,猜到了江歇的言外之意:“沈正泽的父母去世了吗?” 江歇道:“不错,就在去年年末。” 谢灵均略一回忆,去年年末正是妙音阁众人哀悼常相思的时候,也是何弦继任妙音阁主的时候。 “我好后悔。”谢灵均难过道。 江歇诧异地望向谢灵均,他竟从谢灵均口中听到了“后悔”二字,他这个徒弟可不是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懊悔的样子。 谢灵均说完那句短短的话,就不接着说自己因何后悔了,由得江歇去猜。 谢灵均从前也觉得自己平生并无可后悔的事情,可如今他发现曾经不后悔,只是因为自己心中没有什么在乎的人。如今他十分怜惜沈正泽,便不愿意见到对方失落难过。 父母逝世这种大事,沈正泽因为心魔被压在谷底,无法回来陪他们最后一面,肯定不能接受。 以沈正泽的性子,指不定要怎样自责内疚,将父母死前对自己的失望与怀念一遍遍想过,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无能且不孝的孩子了。 谢灵均后悔沈氏夫妇逝世前,他竟然在妙音阁虚度时日,而没有想到他们年岁已高,将他们从北冥大陆接到灵山脚下。 相较凡人,修士的岁月太过漫长了,十年、百年也都眨眼就过,怎么会刻意去留心,掰着手指头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