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节
“为什么?”汁绫难以置信道,“你要对两个孩子下手?” “不为什么, ”汁琮说,“我受够他了, 他必须死, 我看他不顺眼,就这样。” “他是你的侄外甥!”汁绫近乎咆哮道, “他的母亲是娘的侄女儿!他是咱们的家人!他不是你的一个臣子、一个士兵!汁淼还是渊哥的孩儿!” “来人,”汁琮知道这个妹妹冲动起来, 极有可能真的拔剑捅了他,吩咐道, “带武英公主下去冷静冷静。” “你这个畜生。”汁绫抽出剑, 狠狠扔在地上。 “你要做什么?”汁琮冷漠道,“你也要背叛我了么?” 兵士涌上,围住汁绫, 不让汁绫再进一步。 “是你背叛了我们。”汁绫沉声道。 郢军如愿以偿,抓住了雍国的王子。虽然过程稍有曲折,最后还被姜恒跑了, 但姜恒逃掉无所谓,因为他武艺虽好,却尚未到能刺杀国君的地步。被耿曙逃掉, 事情就麻烦了。 屈分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回江州,并派出人手,沿黄河搜寻逃跑的姜恒与界圭下落。 项余回来了,径自入了军帐:“一天没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是啊,你错过了一场好戏。”屈分说,“把小梁王送走了?” 项余在一旁坐下,说:“在去郑国的路上了。” 屈分说:“这么一来,他们的死敌就只有雍国了。” 项余喝过一杯茶,又起身。屈分说:“去哪儿?真正的重头戏,明天才开始呢。” “去看看王子殿下,”项余说,“如此了得,最终也要落到今日的地步。” 屈分玩味道:“你不会放走他罢,项将军?” 项余说:“不,放走他做什么?杀人者,最终的结局就是被杀。世间之道,轮回不止,不外如是。” 屈分看着眼前的信,决定还是润色润色,好好汇报一番自己的功劳。 牢房内,耿曙眼前已一片漆黑,全身伤痕累累,内伤外患交复,一如回到了玉璧关被擒的那天。 数年前,他在同袍赴死后,一人守住了玉璧关的关门,面朝上万人的冲锋,竭尽全力,那天他杀了有一千人?两千人?记不清了。 但比起那个月夜,他的武功还是进步了,姜恒回落雁后,他比平常更刻苦地磨炼自己的武艺,直到今天,他仿佛隐隐窥见了武道的至高之境。 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儿,耿曙却明白到,那天心顿开的刹那,乃是不知多少人一生求而不得的终极。 哪怕转瞬即逝,却确确实实地抓住了,他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昭夫人的声音尚在耳畔回响:“用剑杀人者,终得一个剑下死的命。他就该有这样的命。” 是啊,这就是我的命。 脚步声渐近,耿曙侧过耳朵。 “你竟打败了血月。”项余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 “他很了得么?”耿曙没有问项余为什么现在才来,不救他们就是不救,没有任何理由,他本来就没有责任要施以援手。 “传说他觊觎海阁很久了,”项余说,“被鬼先生赶出了中原,才在轮台招兵买马,预备有天卷土重来。” “手下败将。”耿曙冷冷道。 “上将军,我们在他身上搜出这个。”手下朝项余说。 项余接过耿曙身上的油纸包,答道:“到外头去等着。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不要看。”耿曙说。 项余的动作停了下来。耿曙却改变了主意,说:“算了,看罢。” 耿曙很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也许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唯一陪他说话的人却是无亲无故的项余,于是也难得地与他多说了几句。 “原来是这样。”项余看完油纸包,依旧封好。 “你会告诉他吗?”耿曙说。 “离开江州那天,我就说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项余答道,“不会再有机会。” 耿曙说:“如果有一天,要辗转让他知道,请你一定让传话的人,委婉一点,不要让他觉得……他不是昭夫人的孩子,不是耿渊的孩子,他的爹娘并不陌生,他在这世上,不是真正的孤独一人……” 耿曙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做着梦。 “……记得特地提醒他,我们虽然没有血缘之亲,我却一直是他的哥哥……”耿曙又说,“他是不是我弟弟,这不重要啊。他就是他,他是恒儿……” 项余忽然说:“倒是错怪你了。” “什么?”耿曙睁着看不见的双眼,说道。 项余扔进来一个瓶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露出里头的药丸。 耿曙充满疑惑,伸手去摸,摸到了药,犹豫片刻,项余却起身走了。 翌日清晨。 姜恒先是试界圭鼻息,界圭闭着眼,淡淡道:“还活着呢。” 姜恒叹了口气,搜界圭身上。 界圭又道:“别在我身上乱摸,我不是你哥。” 姜恒充耳不闻:“有钱吗?” “一个银面具,”界圭说,“你爹生前送我的,拿去掰成碎银子花罢。” “哦,面具是我爹给你打的吗?没想到你们感情这么好。我得去买点东西,”姜恒说,“预备潜入郢军大营里救人,你……待会儿先找个地方,让你养伤。” 界圭强打精神,提着黑剑掂量,负在背上。 “你觉得耿渊这小子,更爱汁琅,还是更爱汁琮呢?”界圭走上山路,一手搭在姜恒肩上,缓缓走去。 姜恒心事重重,对界圭的话根本毫无兴趣。 “汁琮吧。”姜恒随口道。 界圭说:“我看不见得。” “你连一个死人的醋也要吃吗?”姜恒已经知道界圭对汁琅的爱了,不是朋友或兄弟间的爱,他当真是像爱心上人一般爱汁琅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都说“界圭痴狂”。 “倒不全是吃醋。”界圭说,“你不觉得,耿渊仿佛阴魂不散一般么?他的鬼魂啊,就附在这黑剑上,也是天意,每次你有什么事,拿剑的人虽然不是同一个,最后却都是黑剑来救你。” 姜恒“嗯”了声,仍旧思考着他的计划,他得先去弄点易容的东西,再与界圭扮成郢军,混进大营里去,找到耿曙,把他带出来。还得准备给他解毒的药……他中了什么毒?他最后说眼睛看不见了,是血月的毒吗? “我最近忽然回过神来,想到汁琮从前待耿渊,也没见多好啊。”界圭摸摸头,有点疑惑地说,“以他俩交情,耿渊断然不会把自己眼睛弄瞎,替他在安阳埋伏七年。而且,既然得手了,赶紧带着媳妇孩子跑不好么?为什么还要在安阳殉情呢?” 姜恒心急如焚,偏偏界圭还在絮絮叨叨地回忆,听得他哭笑不得,却不好打断界圭。界圭一定有很多心里话无人倾诉,汁琮本来就不待见他,姜太后面前不能说,更不能朝太子泷说,只能朝自己说了。 界圭又一本正经道:“我猜耿渊听见汁琅死讯的时候,就有了殉情的心了。” “别人有爱人,”姜恒说,“孩子都有了。他不喜欢汁琅,汁琅是你的,你的,是你界大爷、界殿下的,没人抢,放心罢。” 界圭明显很吃醋,而且这件事本来也是他理亏,知道汁琅死的时候他没跟着一起死,反倒被耿渊抢了先,这当真是他平生迈不过的一道坎。而且要殉情,都这么多年了,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抹脖子不就跟着去了么?为什么不死?既然不陪他一起死,又有什么脸说爱他?每当界圭夜里想起,便为此耿耿于怀。 说来说去,他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汁琅还有遗孤,仿佛这些年里,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就是这股力量。 “汁琅究竟有什么好呢?”姜恒说,“怎么这么多人为了他要死要活的?” “也没有很多人罢,”界圭说,“只有我一个不是么?” 姜恒一想按自己刚刚说的话,倒也是。 界圭说:“他是个孤独的人啊,就像你一样孤独,只有我爱他。你看,有两个人在为你赴汤蹈火呢,你是他两倍了。” 姜恒心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得赶紧去救人。 山涧中薄雾缭绕,界圭听见远方传来狗吠声,说:“你的鹰呢?” “侦查去了。”姜恒朝天际抬头看,他已经能大致分辨出海东青的飞翔方向了,“山里有人。” 界圭说:“赶紧跑吧,多半是抓咱们的来了。” 纤夫、浣妇、相士、货郎、挑夫、胡人。 小二、掌柜、马夫、士卒、猎户、刺客。 十二人,外加血月门门主,在这次中原行动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 门主重伤,不仅黑剑没有到手,还死了九个。 老者咳嗽不止,服下药后,已渐渐缓了下来。耿曙被抓住了,心头大患被解除,剩下个半死不活的界圭,以及武功平平的姜恒。 他坐在石头上,刺客说:“那只鹰就在附近,我看见了。” “拿到黑剑,”老者说,“就回轮台去,须得休养一段时日。” 刺客注视门主,鬼骨鞭竟是在黑剑面前不敌一合便被瓦解,血月更是身负重伤,那年轻人实在太强了。 猎户吹了声口哨,唤回来一只狗,说道:“他们距离此地有些远,我们先追上去?” 老者道:“一起行动罢,尽量还是不分散的好,越是胜券在握,就越要小心谨慎。” 身材高大的士卒于是过来,背起老者,开始快步穿过山涧,抵达界圭与姜恒昨夜上岸的地方。 “怎么?”蒙面刺客见猎户脸色不对,问道。 猎户示意他看自己的狗,他养了四只猎犬,全派出去追踪目标的下落,却只回来了一只。 “都去哪儿了?”猎户自言自语道。 刺客本能地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但答案很快就得到了。 山涧边上,坐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穿一袭黑袍,赤着脚,两脚浸在溪水中,脚边有三具猛犬的尸体,血将溪水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她没有任何杀气,也不是刺客,坐在离他们十步开外,没有半点危险的意图,但一个身穿黑衣的小女孩,独自一人出现在山林深处,场面极其诡异。 她的手腕上,卷着一把剑。 “放我下来。”老者认得她,这女孩叫“松华”,她的剑,叫“绕指柔”。 松华抬眼,朝他们望来:“弟子们有弟子们的规矩,师父们有师父们的规矩,对不对?” 老者没有回答,面容凝重,稍稍退后少许,拔出腰畔的细剑。 松华只是看着他,老者一手不住发抖,失去了鬼骨鞭的他,又身负重伤,兴许撑不过松华三招。 松华又说:“国君有国君的规矩,士卒有士卒的规矩,天子有天子的规矩,刺客,也有刺客的规矩。” 刺客见老者模样,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知道面前这人,兴许不是他能对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