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姜恒忐忑不安,在湖畔等着。不久后,耿曙冒出水面,换了口气,再入。 第三口气,耿曙冒头时,姜恒说:“算了,哥!别找了!” 但耿曙又扎了下去,姜恒想了想,当即也脱了外袍,跃进湖中。 春日的阳光照进冰冷的湖水中,湖底犹如一个静谧的世界,天光照耀细沙,细沙上铺着长满藻苔的尸骨,它们在此处沉眠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没有人清楚。 一望无际的长海湖底,就像巨大的、死寂的战场一般,唯独阳光在头顶的水面闪烁。 姜恒缓慢靠近耿曙,耿曙回头,看了眼,凑过去。 姜恒摆手,耿曙却不由分说,将口中的气息渡过去给他,牵着他的手,犹如游鱼,滑向这湖泊的中央。 姜恒比了个手势,耿曙却摇头,指向前方。 玉玦飘起,于耿曙胸膛前,在那深湖里飘荡,折射着水面落下的阳光,光芒射向不远处,在那宏大的埋骨战场中央,一道光芒遥遥闪烁,仿佛是回应。 无数骨骸中央,湖底的细沙中,插着一把黑色的剑。剑柄上,拴着一个小小的包裹。 耿曙与姜恒掠过,单手将黑剑拔起,湖底卷起泥沙,继而形成一个漩涡,将四周的骸骨卷了进去。 湖面,耿曙哗啦一下出水,先把姜恒托上筏去,再把黑剑与金玺扔了上来,爬上竹筏。 两人脱得一丝不挂,将衣服摊在筏上晾干,任由春天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的身躯。 “春天来了啊。”姜恒环顾四周,被阳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 “嗯,”耿曙说,“春天来了,你看,大雁飞回去了。” 南归的雁队划过群山,从郢地起始,越过重重险峻山峦,飞向北方。 姜恒与耿曙策马,跟随大雁北去的道路,离开沧山,过玉衡,经梁地,出玉璧关,渡过茫茫草海,汇入野马群中,驰向北方那座黑色的塞外之城。 横江沙洲上,雁群落下饮水,巨擎山的雪顶在阳光下金光万道。 “众雁栖落之地。”姜恒不禁为这宏伟的巨大城市折服。 “回家了,”耿曙说,“咱们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你会喜欢这儿的,恒儿。” 城门高处,那口晋天子赐予汁氏王族的古钟,响起轰鸣,今夕何夕,王子归国。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 姜恒仿佛看见了两个年轻的男人的身影,一人身着王服,屹立;另一人则眉眼间蒙着黑色的布条,端坐城墙高处,弹奏着雁落平沙的古曲。 “总算是回来了。” 那身着王服的英灵,嘴角现出一抹笑意。 ——卷三·雁落平沙·完—— 卷四·凤求凰 第76章 雍国律 这是姜恒造访过的第四个国都了。洛阳、济州、西川, 如今则是落雁城。 他与耿曙在短短十余载中去过的王城已经比天下大部分人更多,甚至比汁琮、比汁淼、比雍国朝野大臣还多。寻常百姓,一辈子也去不了几个地方。 “怎么样?”入城后, 耿曙刻意放慢了马速, 朝姜恒问道。 “厉兵秣马, 巍峨辉煌。”姜恒想了想,答道, “基石下,却都是累累的血与汗。” 耿曙自打来到落雁后,便忠诚地将自己看作了一名雍人, 但凡任何一人说雍国的坏话, 耿曙都会发怒, 唯独话从姜恒口中出, 耿曙无言以对。不仅无言以对,还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口服心服。 城中八横八纵, 宽大的黑曜岩石砖砌就,通往雍宫的黑色石砖下,确实浸润着不知多少人的鲜血。要在一年有五个月是冬天的北方, 筑起这么宏伟的都城,百姓的艰辛可想而知。 但这也是雍人为之自豪的一点——他们从中原迁往塞北, 用了一百零九年的时间,建起了偌大的城市,成为北方的中心, 简直只有“奇迹”可堪形容。 姜恒并不着急入宫, 先是在落雁城中逛了几圈,往东市、西市前去, 又绕过全城八十坊,观察百姓们的生活。沿途之人一见他俩,便认出了耿曙,纷纷躬身朝耿曙行礼,礼节整齐划一。 姜恒朝他们笑,却没有人迎接他们的目光。 “为什么每个百姓头都低着?”姜恒朝耿曙问道。 “规矩,”耿曙说,“平民见贵族时,必须的规矩。雍国分王、公侯、卿、士,民,五等。” “我知道,”姜恒说,“这是中原的礼节,只是哪怕在洛阳,也不至于……” “他们定的。”耿曙答道。 姜恒:“嗯。” 耿曙很少与百姓接触,在他的生活里,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忙时带兵操演,闲时住在宫中,每个人对他都毕恭毕敬,王族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丝毫不觉异常。 “你不喜欢这样?”耿曙说。 姜恒下马,牵马过西市,商人与百姓见了耿曙,忙行礼,一时市集上鸦雀无声。 “哥,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姜恒朝耿曙说。 “什么?”耿曙被这么一提醒,也发现了。 雍国对商贸有着极其严格的管理,东市为国内所需,西市则是国外货物交易,此地由朝廷直接管辖,流通的货物价格、商人的住所、开市与休市的时间、税务与摊位等等诸如此类,以防中原斥候借商贸渗透。一眼望去,所有人都规规矩矩,脸上带着警惕,眼神里则充满了提防。 耿曙道:“确实与代国不一样,没有说书的,也没有杂耍的。” 代国的商会人声鼎沸,虽只有一市,却时时充满了高声叫卖、讨价还价,酒肆、食家、当铺等等热闹无比。 雍国的市集则极少有人大声交谈,更无争执,大家规规矩矩,犹如排队一般,从一个摊位走到另一个摊位。 姜恒问:“集市上争执,算不算违法?” 耿曙答道:“算,在落雁任何一处私斗,都是入刑的,要被割去耳朵鼻子。” 姜恒说:“典当是官中开办的么?” 耿曙“嗯”了声,姜恒看那死气沉沉的模样,便知道当铺只能按官价进行兑换。 “不要在这里议政,”耿曙提醒道,“虽然咱们不会被入刑,但被人听见了,总归不好。” 姜恒点头,又转入坊间,只见百姓脸上带有菜色,一名妇人身后束着背带,背着孩子,坐在巷间打水涤洗衣物,看见耿曙与姜恒衣着光鲜,也不问候,急急忙忙地就朝门里躲。 巷内四周关着门,偶有人从窗缝中朝外张望。 姜恒转身离开,朝耿曙道:“我似乎没见着大小孩儿。” “多大算大小孩儿?”耿曙问,“像咱们从前那样?” 姜恒点点头,问:“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日近午后,本该是孩童嬉戏的时间,各坊间却十分安静。 耿曙说:“念书去了。” 这倒是让姜恒十分意外,说:“全念书去了?” 耿曙:“有的人念书,有的人不念,要去学堂看看么?” 耿曙牵着马,随姜恒走出坊与坊连接的路,姜恒问:“什么人念书,什么人不念?” 耿曙解释道:“小孩儿长到六岁时,便会由少傅府中学常予以考察,将他们分到工寮、学府、卫尉府三地,进行分别培养。” “谁来决定?少傅府说了算吗?”姜恒又问。 “嗯。”耿曙点头道,“他们派出很有经验的老先生,观察孩子们,来进行考核。国家会养育他们。” 姜恒点了点头,说:“长大以后,便循一技之长,去做文官、武官、或是工匠了。想来首选身强体壮的充军,其次心灵手巧的去当铁匠,百无一用的,送去读书。” “聪明的去读书,”耿曙说,“百无一用的,留着当农人。” “这倒是个好办法,缺什么就养什么。”姜恒兀自好笑,“我看不是雍国要学中原人,倒是须得号召全天下,都来学雍国了。” 耿曙觉得姜恒话中有讥刺之意,一时却无从分辨。 “你在阴阳怪气吗?”耿曙问。 “没有。”姜恒好笑道,“再多嘴问一句,一对夫妻要生几个,大雍有条约么?” 耿曙说:“目前没有,但听他们说,今年秋会颁布新法,也许多生有赏,或少生有罚,尚未决定……别说这个了,回宫罢。” “我没有‘议政’,”姜恒说,“问问也不行了?” 耿曙说:“行行行,回去与你慢慢解释。” 姜恒本来还想看看别的地方,譬如雍国的工寮、军营与学堂,但落雁城中早就知道耿曙回来了,已派人过来迎,姜恒不便坚持,于是跟随耿曙,回了皇宫。 “回来了?”汁琮站在正殿外,瞥向两人。 耿曙朝汁琮行礼,姜恒要跪,汁琮便笑道:“不必跪了,你是大晋太史,我是北地封王,朝廷官员见诸侯,拱个手就是,你若跪我,置天子于何地?” “死人不会介意。”姜恒一笑道。 汁琮:“死人不仅介意,还会发怒,灵山一败再败,这辈子我也忘不了。见王族,你行晋礼就是。” “爹。”耿曙道。 汁琮说:“带恒儿去见见他们罢,等你大半天了,还在城内四处瞎逛。” 说着,汁琮意味深长一瞥姜恒,姜恒知道自己在城内行踪,自然早就有人报予汁琮,大家都是聪明人,心知肚明。 耿曙带着姜恒,脚下不停,走进后宫。 耿曙说:“太后是夫人的姑母,住在桃花殿内,咱们先去见她;汁泷在东宫鸿书殿,武英公主还在玉璧关下前线……” “不在玉璧关,”一个女声道,“早就回来了!等你开午饭呢!到了不回家,在城里头瞎逛什么?” 姜恒与耿曙刚转过宫内回廊,便险些撞上一脸怒气的武英公主,姜恒一见她便笑了起来,那年在王都洛阳,匆匆一面,这名女英将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汁绫身穿男装,上下打量姜恒,原本带着怒气,看见姜恒时,便收敛了神色。 “公主殿下。”姜恒规规矩矩,朝汁绫行礼。 “免礼。”汁绫的脸色缓和少许,却依旧绷着脸,“早先以为你下落不明,害我在灵山找了好几个月。和当年不一样了,长高了不少。” 姜恒笑道:“承蒙您费心了。” “不客气,”汁绫淡淡道,“应该的,都进来罢。”说着转身进殿里去。 “姑姑。”耿曙忽道。 他察觉到了,汁绫公主见姜恒时,与当年自己前来,态度简直判若两人。昔时耿曙抵达雍宫那天,大伙儿哭的哭,笑的笑,怀念的怀念,每个人都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但姜恒来到此处,可见汁绫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敌意,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