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节
高峤正立于阶下,背向着李穆和洛神, 双手负后,微微仰头,似在凝望着头顶的那轮中月, 背影削瘦而清寂。 “你们来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立在庭院门外的李穆和洛神,朝二人点了点头, 随即转身,朝着书房而去。 洛神和李穆对望了一眼,随他而入。 高峤登榻,坐于案后, 挑亮了灯火。 书房原本黯淡的光线, 一下子变得明亮了许多。 洛神一进来,就发现父亲的书房和平常有些不同。 这些时日, 父亲抱病, 上朝也不大去了,但在家中, 却又不肯休息。大部分的时间, 都独自闭在书房里, 埋首案牍,寸步不出,灯火往往亮至深夜,片刻不得闲暇。 洛神伴于书房时,见他处理的,大多是些经年未决的旧日卷宗,涉及方方面面。既是旧事,想来不急,便常劝他放手先去歇息,他口中应着,却一直不肯停下。 就连今日的犒军大典,他也没有露面。 傍晚洛神来给父亲送药,看到这张书案之上,还堆满了各种文案和卷宗。 但此刻,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地上摆了两口很大的藤箱,箱盖整齐。 他坐定,望向李穆和洛神。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神色温和,示意两人亦就坐。 洛神迟疑了下:“阿耶,你这些日忙的事,都做完了?” 高峤微微一笑,点头道:“是,都完了。方收拾好,明日叫人送去衙署便可。” 洛神看了一眼箱子,再看向父亲,心里忽然涌出一丝不安之感。 对面的高峤,却已看向李穆,微笑道:“已近三更,你二人还不睡,来此寻我何事?” 李穆转向高峤,坐直了身体,恭敬地道:“如此晚了,还贸然来此打扰岳父,乃是有一事,须告知岳父。” “何事?” “大司马一职,位高权重,须德行兼备之人担当,方可服众。我出身低微,德浅行薄,不敢忝当如此高位。方才和阿弥商议过了,明日朝会,我欲请辞。知岳父还在书房,故特意前来相告,好叫岳父早些知道此事。” 高峤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起先一语不发,注视着李穆。 翁婿两人对望了片刻,高峤忽然一字一句地道:“敬臣,大司马之职,非你莫属。明日便是颁印赐绶之礼,我亦会赴朝,满朝文武,更是翘首等待。如此大事,你不可因一时意气而贸然定夺。” “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你二人去歇了吧。” 洛神急了,立刻跪到父亲的身边:“阿耶!郎君如此决定,绝非出于一时意气。大司马之位高高在上,固然荣显,但也因了荣显,身居其位,往后一举一动,人皆视之,诸多束缚,此并非郎君所愿!父亲为何不许郎君请辞?” “阿弥,阿耶问你,在你看来,以敬臣之力,他能胜任大司马之位否?” 洛神迟疑了一下。 这是一个叫她很不好回答的问题。 在她看来,李穆毫无疑问,自然是能够胜任的。 但能够胜任,和是否愿意去做,这是两回事。 尚未等她回答,高峤已是说道:“你心中知,敬臣能够胜任。阿耶亦如此认为。大司马一职,外掌兵事,内参尚书台政事,秉掌枢机,正是因为重要,阿耶才会慎又慎之,丝毫不敢马虎。放眼朝廷,阿耶实在找不出来,除了他,还有谁能胜任此位。” “值此国家多难之秋,有能者不上位,难道你还想看到朝廷继续被那群无能之人把持,风雨飘摇,民不安生?” 洛神一时语塞。 高峤已转向李穆,神色严肃。 “朝廷自南渡以来,莫说北伐光复两都,就连大江之南,亦不见太平。这些年来,那些高居庙堂之人,多凭家世而上,个个纡佩金紫,享尽了荣华,又何处可见光国垂勋?或庸碌怯懦,或狼子野心。风起青萍,日积月累,以至于酿出今日大祸,言灭顶亦不为过,险些叫国家为之倾覆……” 提及不久前才刚刚结束的那场几乎波及了半个南朝的大乱,他的情绪仿佛也随之激动了起来。 “如今叛乱虽已平定,但国之内忧外患,却是半分也没有减少!在你回兵救难之时,慕容氏攻打夏人,中原混战不断,如同屠场。你应也听说了,就在不久之前,慕容氏已攻破洛阳。隐忍多年,一朝趁乱而起,势头比起从前,只会愈发凶猛,何况,以慕容一族向来的野心和手段,又怎可能安于中原?日后一旦有了机会,必会图谋南下。” “羯人如狼,鲜卑如虎,我怕日后为害更甚!” 高峤忽然咳了起来。 洛神急忙抚揉父亲的后背。 高峤勉强压下咳意,朝着担心望向自己的女儿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外事固然不平,国中也依然忧患重重。这几年风雨不调,大乱之前,各地粮仓本就没有多少存粮,东南更是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年年寅吃卯粮,勉力支撑国帑而已,如今遇天师教乱,江南千里荒芜,民生凋敝,天下粮仓,无以为继,没有一两年的时间,很难恢复。” 他凝视着李穆。 “朝廷本就勉力维系,经此大乱,元气大伤,如今若再没有一个能够主事之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内忧外患,如何应对?” “当初先帝封你为大司马,看似是他当时一时冲动,如今我再细想,又未尝不是他登基这两年,做过的最为明智的举动?” 他微微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父亲的语气,让洛神感到愈发不安。 “阿耶,你此话何意?你要去哪里……” 她顿住。 高峤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阿弥,阿耶无能,几十年的高官厚禄,非但一事无成,最后还险些叫南朝毁于我手。就连你的阿娘,阿耶竟也没能护好她……”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戛然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