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节
城中鲜卑士兵,本就对南朝人李穆心怀畏惧,正奉命追杀城民,突然听到耳畔隐隐传来呼叫逃命的族语,怎知真假,以为是同伴发出的警告,大惊失色,谁还顾得上杀人了,此刻自己逃命要紧,纷纷掉头,涌向南门。 等到那五千人全涌出城门,争相逃命之时,早埋伏在旁的孙放之带着部下横杀了出去,加以拦截。 高桓命人守住城门,自己随后亦领剩余骑兵,和伙伴一道,投入了追杀的行列。 这一场战,双方人数,虽无法和先前以万人为基数的大战相提并论,但惨烈,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桓从前在建康时,亦听闻胡獠残暴。但天性柔慈。来到义成,数次加入作战,战场之上,有时遇到姐夫下令,将投降的胡兵全部就地杀死的境况时,有时心中还觉不忍,乃至被孙放之嘲笑如同娘儿们心软。 唯今日此刻,亲眼目睹这些在他看来,本也是常人的鲜卑兵,在战争的碾压之下,变得如何丧尽人性,竟对城中无辜老幼举起手中屠刀,方终于赤了眼睛,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生逢乱世,天道已死,人命轻贱,贱若彘狗。他从小读的圣贤书,书中教的道德言,更有那满建康城的名士风流,倜傥风度,名倾六辅。 在屠城面前,皆是笑话! 以战制战,以暴制暴! 惟手中持有暴力,一日能够强大到绞杀一切的其余暴力,道德方能复苏,天下才得太平! 他恶向胆边生,冲杀上去,见人就砍,状若疯狂,毫不留情。 其余和他一道的厉武伙伴,亦皆是如此。 一个又一个的鲜卑屠夫被砍杀在地,尸首堆叠,血流满了一地,足踏下去,溅出血花。 他追上了最后一个逃走的鲜卑士兵。 那人倒在了他的面前。用恐惧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向他乞讨饶命。 高桓没有半分犹豫,一刀下去。 一道热液,猛地喷溅到了他的面门,将他面庞,彻底染得血红! 他手中倒提卷刃的长剑,闭目,任那腥血沿着自己的脸,一滴滴地滴落。 片刻后,睁开眼睛,慢慢转脸,朝向身后那座千年前起,便已矗立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古老巍峨城池。 两面布满累累刀砍斧斫、火烧木撞伤痕的城门,缓缓地,在他面前开启。 …… 李穆统领联军北上之后,整个义成,都开始了等待。 他刚走的那些天,满城气氛,紧张而压抑。 刺史府里,每日上午的孩童书声依旧琅琅,但午后,刺史府前原本总会吸引许多孩童聚集玩耍的那片空场,变得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孩童的嬉笑之声了。因那些孩童都得过父母的叮嘱,命不许再去那里,唯恐打搅了刺史夫人的清净。 谁都知道,刺史夫人在等着战讯。这座城中,应当没有人会比她更为急切了。 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渐渐地,消息终于开始传回来了。 接二连三,全都是好消息。 先是大军夺取顺阳,在大河之畔,击溃了来势汹汹的西金大军。 就连西金皇帝谷会隆,也死在了乱战之中。 接着,又一个此前大约所有人都不敢想象的消息,也随之飞抵。 长安,这座自上古起便见证了华夏巍巍的古老城池,在异族铁蹄轮番践踏,伤痕累累,沉陆多年之后,今日,又重新被夺了回来。 李穆取了长安! 据说,他的大军开到长安的那日,整个长安都为之沸腾。民众洒水清道,扶老携幼,出城数里之外,跪地迎接他的到来。 消息传开之后,义成全城,亦是跟着沸腾了。 当日,几乎全部的城民,从四面八方,涌到了刺史府外。 李穆不在。 但那些人向着空门,纷纷跪地拜谢。最前的几个白发老者,更是老泪纵横,长跪不起。 他们都曾是长安故人。当年沦陷,幸运地逃离屠杀,从此浮萍飘零,苟延残喘,幸存至今。 离开时,黄口垂髫,而今老大,鬓发苍苍。故土旧城,已经遥远得连梦中也不会记起了,却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够听到它归来的消息。 洛神本无法和他们一样感同身受。但当她亲眼目睹这一幕时,她整个人,却亦被深深地感染了,心潮澎湃,乃至激动落泪。 她开始暗暗地盼着郎君的归来。数着手指,等他一天又一天,度日如年。 终于,在传来长安回归消息一个月后,在洛神感觉好似已经等了漫长的三百年,这一天傍晚,李穆回来了。 这原本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暮春的傍晚。夕阳西下,余晖照着静谧的城垣头上的垛口,将青黑色的城墙,染成了昏红。城垣之外,一望无际的原野,芳草青青,远山头上,半轮落日,天际之上,燃烧着的漫天烧云晚霞,将人面庞,映成了红彤彤的颜色。 洛神本以为他还要数日后才能到的。 他发给蒋弢,和写给自己的私信里,都是这么说的。 忽然,就在这个火烧云的暮春傍晚,一个斥候就这么纵马入城,奔到刺史府,给她带来了刺史提早归来,人已到城外的消息。 她方沐浴出来,懒梳头,慵着衣,闻讯,从屋里奔了出来,奔到院子口,被身后的阿菊,生生地唤停住脚步。 “我的小娘子哎,你瞧你那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