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很多年前,他因为年轻,更因为所信靠的庶族臣子的能力远不如他的预想,以至于那一场试图扭转乾坤的伟业胎死腹中,他也消沉了这么多年。 而现在,因为李穆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叫皇帝心底里原本已经如同僵虫的旧念,再次慢慢地复苏了。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出身庶族的年轻人,或许就是来日那个能帮助自己对抗士族的人物。 他要观察他,笼络他,不动声色地培植他,让他最后成为自己与士族对抗的强有力的一柄利剑。 皇帝想到多年以来,朝政被士族轮番把持,自己在士族争斗的夹缝中艰难喘息的悲惨情境,心里对外甥女的最后一点怜悯,也彻底消失了。 “好孩子,实在是懂事,不枉阿舅疼你一场。” 皇帝看着洛神的目光,愈发温和了。 …… 这是深秋的一个晴朗的白天。 吉时,载着洛神的大船,慢慢地被推离岸边,沿着江流,朝着京口,缓缓而去。 岸边,远远地站了些被吸引过来的路人,看着船渐渐远去的影子,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洛神站在舱房通往甲板的那扇门里,望着伫立在岸边的父母的那对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两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了视线当中,再也忍不住了,转身扑到陪在自己身边的阿菊的怀里,默默垂泪。 阿菊将她揽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 她越安慰,洛神越是潸然,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泪眼朦胧中,她又想起了那晚上,消失在迷离夜色里的陆柬之的背影。 那是他最后留给她的一个背影,孤单而落寞。 这一刻,他应当也和自己一样,正在踏上远离建康的那条路。 只不过,她是往东,而他去往西南。 从确知婚讯直到此刻,不算长的一段时日,但也不算很短,她一直都没再哭过,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一个人独处。 直到这一刻。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是想哭。 是为那已然不可再追的旧日时光,还是为那前方渺不可知的茫然和无助? 洛神不停地哭,哭得筋疲力尽,终于在阿菊的怀里,闭目沉沉睡了过去,眼角还噙着泪花。 …… 京口是个位于建康下游的临江小镇,地方不大,但从皇室南渡开始,因成为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首要聚居点,加上水路便利,连通南北,渐渐兴旺,到如今,不但户以万计,人口近十万,还下辖东西南北几个村落。 提起镇东城隍庙附近的李穆,整个京口,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之所以有名,第一是仰仗父祖从前在江北的名望。如今京口镇里的这些居民,祖上还没南渡之前,不少都曾受到过李家军堡的庇护。李穆自己从不主动对人提及父祖,但时间久了,经人之口,慢慢传扬开来,渐渐人尽皆知,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便是这个道理。 他闻名遐迩的第二个原因,便是被当地人奉为“令主”。 京口因地理特殊,居民来源复杂,民风彪悍,鱼龙混杂,而官府无力,当地豪绅又只顾圈地建自己的部曲,对民众疾苦,不闻不问,早年盗匪公然横行,居民深受其害。后忍无可忍,家家户户自发组织成团,选一令主,由此人统领练兵,遇事召聚,事后则散,平日,若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纠纷之事,也由令主裁决。 李穆就是现在的京口令主。 他因处事公允,声望服人,三年前,虽年纪轻轻,就被京口人共同推举为令主了。平日,他若人在军营,京口有事,便由在官府里做小吏的义兄蒋弢代为处置。 蒋弢祖上也曾是太守,诗书传家,南渡后,家道败落,流落到了京口。蒋弢虽满腹才学,但年过三十,依然只在衙门里做着小吏,除了刀笔之事,就是替上官做歌功颂德的文章。偶和李穆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异性兄弟,肝胆相照,直到如今。 月前,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口。 大名鼎鼎的当朝宰相高峤,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李穆。这门亲事,据说还是皇帝主的婚。 李穆在京口虽无人不知,声望服众,但李家如今从原来的北方世族沦为了寒门,这是不争的事实。 士庶不通婚,这更是人人知道的一条法则。 高氏女何等的高贵,据说还不是无盐之貌,相反,貌美无比。 这样的一个士族贵女,竟下嫁寒门,来到京口这种地方,能不叫人为之热血涌动? 这一个多月来,京口人最热议的话题,就是李穆何日娶亲。 翘着脖子,等了一天又一天。 三天前,有人看到李穆回了京口。 他在江北大战中立下奇功,得了皇帝的封赏,军职已被提为虎贲中郎将,这个消息,此前就已传开。 得知他回来的当天,城隍庙附近李家的门槛,差点没被人踩断。 然后,这一日,终于再次等到了消息,说高家送嫁的船队,抵达了京口的码头,李穆亲自前去迎接。 京口镇沸腾了。 女人丢下切了一半的菜,男人放下劈柴的刀,卖肉的铺子关了门,挑担的货郎赶人堆里钻。 无数的人,一窝蜂地涌到了码头,争相观看。 江边沿岸,一溜下去,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人头。 有人嫌前头人多,里三层外三层,挡住了看不清,干脆爬到附近人家的屋顶墙头,惹来一阵叫骂。 岸边人声鼎沸,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