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