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杨慧伦叫她回家吃饭。 那天很冷,还下了雨,车流堵得水泄不通。 宋冉坐在车里,听着四周频繁响起的尖锐汽笛,起初只是不安,渐渐她烦闷头疼,那些声音像刀一样割扯着人的神经。 她无端憋闷,想拿指甲把挡风玻璃徒手抓破。 宋央打电话来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十分钟后,宋致诚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二十分钟后,杨慧伦打电话问她到哪儿了,她说堵车。 半小时后,杨慧伦又打电话来。 宋冉一瞬失控:“说了无数遍堵车你们催什么催!这么不耐烦下次别叫我!” 她挂掉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可气过之后,又后悔太粗暴,自己调解不好情绪,却将坏脾气发泄在亲人身上。 到家时,是晚上七点半。 宋冉上楼梯时脚步沉重,内心不安。走到家门口,推门进去,家里安安静静。宋致诚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新闻,杨慧伦在厨房里热菜,宋央在房间里跟男友卢韬视频聊天。 大家都在等她吃饭。 宋冉眼睛一湿,更加内疚。 “我回来了。” 宋致诚放下手机去厨房帮忙端菜,宋央也挂了电话溜出来亲昵叫她:“姐,没晕车吧?” “……有点儿。” “那喝杯热水先。” “嗯。” 四人围坐一桌吃饭,宋冉有些难堪,始终不说话。倒是宋央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叽叽喳喳不停。她在一家小公司做职员,薪水不高,每月工资还抵不了开销。 但她肯安心上班,杨慧伦已经很满意,说只要她好好工作,每月奖励她五百。 宋央哼一声:“五百能干嘛?” 杨慧伦说:“你一月也就两千出头,还嫌弃呢?” 宋致诚问起宋冉:“我看新闻说,你们台里准备送你拍的照片参赛?” 宋冉含糊地“嗯”一声。 “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讲,让我高兴下。” “忙忘了。”宋冉说,“全球参赛的照片多了去,不一定能得奖。” 她不敢想象如果真得奖,她将遭受怎样的攻击和谩骂。 而那张照片究竟是否反人类,她自己也说不清。 “我看一定能得奖。”宋致诚说。 “我也觉得是。”宋央道,“国外媒体都在刊登姐姐拍的图呢。” “什么奖啊?”杨慧伦不懂。 宋央说:“特厉害。新闻圈的诺贝尔奖。” “我就知道冉冉会有出息,你呀,好好跟你姐学习。一天天混日子,我看你以后混得上头。” “我姐将来成了大名人,我还怕没好日子过?” “就会耍嘴皮子。” 宋冉吃着饭,不再言语。 饭后,宋致诚从手机里找到dy的照片,要跟宋冉一起分析。但宋冉说有点儿累,不想谈工作。 宋致诚没勉强,只是不停说她有出息,笃定她会拿到奖一样。 而厨房里,杨慧伦又跟宋央吵起来了,仍是为了结婚的事儿。杨慧伦嫌卢韬买不起房,又嫌卢韬家给的彩礼少,骂宋央倒贴。宋央则认为现在不兴彩礼,杨慧伦这是卖女儿。 吵得不可开交。 宋冉见状,早早离开了。 回家路上,电话响起。是图书策划人罗俊峰。 宋冉揉了下额头,深吸一口气,挂上耳机:“喂?” 过去几个月,罗俊峰一直盯着宋冉参与的各项报道,如维和兵,难民营,边界线;同时也关注着宋冉自身的新闻,对她受伤、出名、引发争议的事了如指掌。 因为了解,他更期待《东国浮世记》的完稿,他仅凭直觉就认为那将会是一本在社会范围内引发巨大反响的好书。 可宋冉告诉了他实情,她状态不好,写不出东西来了。 罗俊峰问:“平时工作中的稿子也写不出?” “不太专注。但努力一下,能写出来。” “就这本书写不出?” “嗯。” “回看一下在东国拍摄记录的文字和影像资料呢?” 宋冉沉默。 “你没有看?” “……嗯。”她再也没碰过那段回忆。 罗俊峰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宋冉。” “嗯?” “你是不是觉得你对不起这个国家,尤其是你照片里拍摄过的人?” 宋冉开着车,没有回答。 “你回国之后,看过心理医生吗?” “我没怎么样。” “在战地守了两月,见证数次交战和平民伤亡,还有一次大屠杀,被爆炸所伤,遭受言论攻击。哪一项拎出来,都不是‘没怎么样’。我认为很‘怎么样’。”他说:“你现在的状态,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了。再拖下去,我怕会出事。” 第26章 chapter 26 新年的头一个月, 转眼就见底了。 一月二十一号那天, 梁城下了很大的雪。 宋冉撑着一把大黑伞从医院走出来。雪地靴踩在蓬松的雪层上, 吱吱作响。她走到路边站住, 来往的人群和车辆将雪地轧出一条条黑泥色的印记,丑陋,潮湿,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抬头看天空,透过黑色的伞沿, 雪花漫天飞舞, 天空一片灰白苍茫。她有些绝望,却又有些如释重负。 口袋里装着医生的确诊书:重度抑郁。 宋冉没有跟任何人讲, 不论父母亲友抑或是同事。 她照常上班回家, 白天吃抗抑郁药物稳定情绪,夜里借助安眠药入睡。 很快,她的主治医师梁医生发现,她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梁医生问她:“你家人知道吗?生病了不能一个人扛,需要亲友的帮助。” 宋冉摇头。 “没告诉任何人?” “说不出口。” “为什么?” “他们会对我很失望。”父亲一直希望她更强,而母亲总是怪她太弱。 “很多患者都会遇到这种情况, 面对最亲的人反而无法开口。可哪怕不愿跟亲人讲,也要找个朋友说一说, 纾解一下。” “我不知道跟谁讲。”宋冉说, “有时候, 我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梦。只有我在做梦, 而世上其他的人都很清醒。有感同身受吗?你没有亲眼见到他们死去, 就不会懂。我不愿做祥林嫂,把自己的心反反复复剖开给别人看,而别人只是说,不过如此嘛,看着也不是很疼的样子。你真脆弱呢,坚强一点吧。” “可是冉冉,”医生轻声道,“脆弱是可以的。人就是脆弱的动物啊。” 那天看完心理医生,宋冉回了趟父亲家。 她双手缩在羽绒服里,踟蹰许久才上了楼。宋冉没有多说,只是默默把诊断书放在茶几上。 宋致诚看着单子,沉默很久。他听说现在很多年轻人患病,但他和大多数家长一样,并不了解该如何处理。 “医生怎么说?” “说定期咨询,按时吃药,远离刺激源。” “刺激源是什么意思?” “工作中的一些负面情绪。” 宋致诚眉头紧锁,问:“你工作不开心?” 宋冉不知该如何回答,搓了搓眼睛,说:“没有。” “医生开药了?” “嗯。” “那就按时吃药。” “嗯。” 宋致诚觉得棘手,又不知如何应对,无声坐了会儿,起身去阳台上抽烟。 厨房里开水响了,杨慧伦去倒水。 宋央扑上前握住宋冉的手:“姐,没事儿,生病嘛,总会好的呢。要不我去陪你住一段时间?” 杨慧伦立刻在厨房里骂她:“你别想搬出去!以为没人管就能跟卢韬厮混了?他家里人多看扁你啊你还倒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