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一时见他的新娘子发起狂来,他赶紧找人把她拖住,按捺下心头的怒火,好言好语地劝慰着:“公主您好好看着,这里是没有走水的,这是灯笼啊,是咱们合婚点的灯火。” 义阳仓惶地望着他,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我没有下咒,我没有养猫,父亲,父亲救我!父亲救我!” 她一边跑,一边喊,沙哑尖细的嗓音如同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被重新推开的瞬间刺耳得令人都不禁后退了几步。 权毅也终于失去了耐心。 “速速去宫里请太医来!” —— 义阳、宣城二位公主长居掖庭,一贯为武后肉中两刺,一动此刺,痛在武后身上,到时候掉脑袋抄家,可就是不是闹着玩的了。 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谁也不敢擅自出头,就连张起仁都告了不适,不愿因微末的小事挑起两党之争。 “求求您救救姑妈。” 愿意求人的,只有李璟一个,而李璟能求的,也唯有沈寒山一人。 若不是吴议和他约法三章,他早就双腿一折跪在地上求沈寒山了,只可惜这位祖师爷可还没认他这个小徒孙,半分怜惜之情也无。 不仅如此,还四仰八叉地往椅子上一躺,一副拖也拖不走的赖皮模样:“你这话可就奇怪,这婚是太子殿下替你姑妈求来的,你要请,也得请张博士啊。” “因为姑妈的婚事,太子殿下已经得罪了皇后娘娘,如果张博士这时候再替她诊治,只会更加触怒皇后娘娘。所以,张博士是肯定不会在这时候出头,让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的矛盾加深的。” 沈寒山眼珠一滞,凝视着眼前这个八岁大的孩子,唇角不由抿出一丝笑意。 “这话,吴议教你的吧?” 李璟偷偷抬眼觑着沈寒山的脸色,总觉得这笑里不怀好意。 还是老老实实在自己这位“祖师爷”面前点点头:“议哥哥说,沈博士宅心仁厚,卓尔不群,断不至于和那群看人眼色的墙头草为伍,所一定会去驸马府上。诊治公主。” 这话说得实在滑头,明面上是夸他医术“卓尔”,暗地里却逼着他做这个“不群”的老实人呢。 “小家伙,不是我不愿意去救人,而是没有人下旨,我不敢啊。”沈寒山敲一记他的脑门,清脆“哒”一声响,“你找我之前,得找个人开口,我才去!” 李璟揉着发红的脑门,不解地望着沈寒山:“可是皇后娘娘不是不愿意让太医博士们去诊治病情吗?” 沈寒山从椅子里慢慢滑下腰杆,双腿一翘,足尖蹬开窗户。 窗外正是初夏最暖和温煦不过的阳光,太平和禾儿两人正在树下你追我赶,顽皮地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这宫里,使唤得动我的女人只有两个。” 他掰着下一根手指头,表示皇后那里是行不通的。 另一个,自然就在眼前了。 第51章 以心换心 李璟到底也是在大明宫里见过世面的了,得沈寒山一语点拨, 很快明白其中的道理。 偌大的大明宫中, 武后能容忍的违拗,也仅限于他眼前的这位尊贵无双的公主一人而已。 纵然是太子殿下大胆请旨, 也只能替二位姑母寻个不赖的人家嫁去,反而不能多加垂怜,否则就是在武后隐而不发的怒火上再浇一滴油, 引得她怒意更炽。 而在初夏微燥的日头里, 只有太平是一束清凉如水的风,一池清净无暇的水, 能熄灭她母亲积年累月蕴蓄在心头的恨意,洗净这颗深宫里翻滚得处处沾红尘的心。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太平如今也大了些, 一身新绿的襦裙绣翻叶荷花, 已显出娇俏秀美的样子,一对梨涡笑时弯弯, 仿佛接着暖暖一泓夏阳。 只可惜模样时虚长了一岁,人却照旧是孩童心性,还老惦记着李璟拿“五灵脂”逗弄她的故事,才不肯轻易替他开这个金口呢。 “只要公主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什么都可以去做的!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十分紧要!” 李璟只差竖起三指对天发誓了, 脸上一片严肃庄重之色。 “嗯……我有什么要你去做的吗……有了!” 太平神色一动, 猛然一拍手, 想起一桩惦记已久的事情, 白皙的小手一招, 悄悄附上李璟的耳朵。 “你不是闲暇时喜欢读医书吗,有没有见过那种让人暂时生病,又不会伤害身体的方子呀?” 李璟一听这话,就知道鬼灵精怪的小公主肯定干不出什么好事,不知道这会子又想出什么鬼点子了。 他左右一寻思,约莫是这位贪玩的公主殿下不爱上学,故所以想佯装生病,蒙混过关。 于是脑筋一转,想到一个好方子:“百合酸枣茶是最好安眠的,天天煎服,就能饱睡,看上去就像恹恹生病的样子了。” 太平忙唤禾儿记下这个什么百合酸枣茶,牵着韦禾的手便要飞身离去,裙袂坠着的数枚小巧碧玉玲珑一撞,像清风撩过一阵风铃似的清脆响亮。 “公主……”李璟慌忙叫住她。 “沈博士!”太平遥遥高喊一句,声音像枚远远飞来的小鸟振翅的轻灵,“传本公主的口谕,沈寒山博士现下就去给义阳公主看病去!” —— 太平一句话便是帝国公主一道懿旨,同义阳公主的疯言疯语自然又不是同样的分量,沈寒山笑着摇摇头,收拾好药箱子,碰巧撞上办事回来的吴议。 “博士这是要去哪里?” 沈寒山一低头,捏过李璟的脸颊:“问你家小世子去。” 吴议卖身契还搁在李素节家中,这句揶揄可算是有理有据,吴议无奈垂首望着李璟,已经猜出这孩子干了什么。 他小小年纪就懂得待亲至善,长大之后应当也是李弘那样仁善温柔的人吧——李唐皇室血脉中流淌的仁慈并不因为武后的果毅刚直而消失,反倔强地在一代代李姓后人中延续下去,生生不息。 如果他能顺利长大的话。 想到这里,吴议不由心头一刺,这个在历史上仅仅留下个名字的孩子到底将何去何从,连他这个跨世而来的现代人都不知晓。 见他半天沉思不语,沈寒山只把药箱子往他背上一挎:“再不走,我真不去了。” 李璟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渐渐看穿沈寒山口不对心的脾性,因而也不急不躁,只推着吴议往门外走。 “太平公主懿旨,要咱们去驸马府上诊治义阳公主的病情!” —— 驸马府不过就是权毅本家宅邸空挂了个名儿,自然比不得其他公主驸马宅邸的气派,但望族之家,也少不得朱户玉地的风光,沈寒山捡一把老年头的黄花梨木椅子一坐下,便有小厮递上今年新进贡的雨后龙井。 沈寒山素性古怪是出了名儿的,权毅反倒不奇怪怎么他还敢来了,只略恭维几句名流圣手云云,才问义阳公主病况到底如何。 “公主乃是心肝火盛,所以神志不宁,失眠多梦,惊狂烦躁。”沈寒山懒懒打了个呵欠,连笔都懒得落,“吴议,给公主开个安神补心汤。” 权毅见他一脸轻松之色,也只当公主病情颇轻,却不意沈寒山话锋一转,又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驸马爷,安神补心汤可以治疗她的症状,却不能根治她的心病。” 他茶也不喝,座也不落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隔着一层衣衫戳了戳权毅的心口。 “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要想得到一颗糊涂的心,就用一颗糊涂的心去换,你要想得到一颗清明的心,也要用清明的心去换。” 初夏的阳光洒落在青石板铺平的前厅里,散成一地碎金,沈寒山一抬脚,一双乌黑的翘头履从满地阳光上碾过,只留下长长一道影子。 “这……”权毅心里明白沈寒山的意思,心下正有三分犹豫,面前突然缠上个刚及胸口的半大孩子,神色严肃地望着他,眼中仿佛含了两个小铜秤,正掂量着他心头的盘算。 他骤然被吓一大跳,倒是吴议奋笔疾书地写方子,头也不抬:“他是鄱阳郡王的小世子,也就是你的亲侄儿。” 权毅忙含笑从囊中摸出两朵小金花,塞在李璟手头,算是他这个做姑父的一点见面礼。 李璟却把这哄孩子的小玩意塞了回去,他虽然在袁州这样的乡野之地厮混了好几年,到底也在宫里开过了眼界,不是轻易能哄过去的了。 “姑父要用什么心去换姑母的心?” 权毅笑容登时凝滞在脸上,他的一颗心早就分成了八瓣,一瓣留给自己,剩下七瓣分送给了不同的佳人,连这几位他都还没来得及一一安顿好,哪里还拼得出完整的一颗心来给一个年华老去的义阳公主? 僵硬的气氛只持续了片刻,便像夏日里冰盏里的冰块似的融化开去,权毅换上一副庄严郑重的脸色:“自然是竭尽我所能,救治我的妻子。” “你要记住你说的话,姑父。”李璟小手攥成拳头,不深不浅的阅历还不足以使他分辨出这话里的真假虚实,只能选择暂且相信他。 “行了。”吴议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一个人,知道权毅不过逢场作戏,哪里来的真心实意,只撂下一张沈寒山嘱咐的安神补心汤的方子,便携了李璟的手,悠悠然回到沈寒山的小院之中。 —— 如此相安无事又是十数日过去,义阳公主自用了沈寒山所嘱的安神补心汤,倒也不再闹事,恢复了神志。 她就像个木头里雕出来的人,在肝火中狠狠烧了一把,只留下一些死掉的灰烬和破碎不堪的残躯。盈盈一双明眸已经烧得干透了,剩下一对鱼眼似的死目,任凭权毅在外胡吃海混,她看不入眼,更看不进心里。 左不过是换了个冷宫待着,权家上下待她倒比宫人客气几分,其实是怕她疯癫又发,所以人人都躲避开去,生怕惹上这个大麻烦。 而宣城公主毕竟年轻貌美,自阴暗之地走了出来,重新回到暖洋洋的阳光底下,整个人便似破冰而出般得了精神气,反而和王遂古倒成了举案齐眉的一对好夫妻。 二位公主同父同母更如同一条命,从来都是被人一道提起的,而今却命格却截然不同了,不由使人长吁一声命运无常,本来同一条死胡同上的两个人被李弘拉了出来,又走上了全然相反的两条路。 这些流言蜚语随着秋风落叶一齐飞舞在整个长安的大街小巷,就连李璟也略有耳闻,一面欣喜宣城公主得遇淑人,一面又气愤权毅不守承诺,还没来得及去权家和这位驸马爷算账,就被吴议揪着后脖颈丢进屋里。 沈寒山亦盘腿曲坐在衾榻上,高弓的眉宇下是一双深沉的眼睛,眼珠在李璟身上扫视片刻,像要把掂量掂量,拿出去论斤称两地卖了。 李璟吓得往吴议背后一躲,却被揪着衣服推了出去。 “是你告诉太平公主百合酸枣汤的方子?”先开口的是吴议,他自觉已经算是李璟的师父,出了事情,少不得要问责。 李璟心头一惊,不知他们从何知道这个秘密,更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大事,但在吴议面前也不敢隐瞒,把当日的事情倒豆子一般一一道来。 最后,才咬着嘴唇,可怜巴巴地望着吴议:我做错了么? 沈寒山揉了揉酸痛的额角,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 倒是吴议眼光一沉,冷冷吐出两个字。 “跪下。” 第52章 沉重教训 “跪下。” 这句话,太平曾从她的父亲、母亲、兄长乃至于自己口中听到过无数次。 只要他们说出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那些或者慌张, 或者从容的身影就会曲下一双腿,用自己的双膝代替脚尖, 用华丽的衣衫代替鞋子,弯下腰肢或者背脊挺直,来完成这个可以有很多种意味的动作。 太平见过很多人跪过, 但自己鲜少有下跪的时候。 就连在太常寺中祭拜祖先的英灵之时, 也是预先有人拿编织细密的棕草垫子盖一层柔软的刺绣锦帛垫在双腿底下,以防她娇嫩的双膝叫青青的石板硌出痕迹。 但是现在, 她的母亲,全天下唯一比她权位更高的女人, 正噙着早春寒风般冷冷的笑意, 轻声吐出这两个本来绝不会出现在母女对话间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