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清醒
“国辅大人,陛下已经整整叁日滴水未进了。” 内务司的几人伏在师央身前,六神无主。 为主者不愿食饮,为臣仆的也别无他法,总不能以下犯上迫着她吃吧。 整个内殿无人能近她的身,再这样下去有恐伤体。左右想来只有前朝的国辅大人能试一试。 毕竟,国辅大人曾是陛下的老师,从来也是心系陛下的。 “我知道了。” 师央拱手一礼:“劳烦内务司理事大人带路了。” 为首者急忙起身扶着师央的手臂:“不敢!” —— 薄光透过轩窗将帝寝浅处照亮,而更深处却无可触及,只得任其深陷黑暗。 过半陈烛久日未燃,早已失去了本该有的温热。 大门轻轻拖响,拥挤入门缝的天光随着大开的门扇一涌而入。门前映出了长长的倒影。 “出去。” 锐利而带着疲惫的女声响起。 然门外之人并未因此止步,他跨入门槛,朝着声音方向的塌卧之处走去。 “我说出去!……” 本高扬的声音,在小满起身坐起望向来者时,愕然忽止。 珠帘被一只显骨白皙的手掀起,他朝服规整,束发一丝不苟,另一手端着一碗粥食。 见此时的小满身着松散的里衣,露出锁骨,师央下意识的偏过眸去。 “师央……” 小满扯过被褥将自己裹了起来。 内务司的大人们竟然从前朝把外臣国辅求来了后宫内殿,还真是煞费苦心。 小满将脸往被子里埋了埋,不只是想掩盖自己狼狈的模样,还有无颜见到眼前的人。 师央步于榻前,一手拾起汤匙,搅动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粥食。瓷碗与汤匙每轻轻触碰都会发出清脆的撞响,声音回荡在空旷无声的帝寝之中,竟有一分悦耳。 他近在塌前,属于他身的淡雅清香隐隐袭来。 少时,她沉沦与此,鼻息间被入侵时都灼着她的神志,惹她欲念情焚。 现在,他的气息倒使她万分心安,即便再汹涌的情绪都能刹那归于平静。 他将指侧触在碗壁,并不烫手后停止了搅动。从始至终他都未言语一字,他双手捧在碗底,将粥食捧在了小满面前。 小满看了看眼前的粥,又怯怯的抬首,试探观察着身旁男人的神情。 精致的面孔别无他色,看起来并不强硬。 “我不想吃东西。” 小满挪了挪身体,整个人往床榻深处移了几寸。想是离他远一些,让他也别无办法。 师央垂眸。 忽然,他撩袍跪地,双手端碗,上身笔直。 他的头微微低垂,谦礼道: “陛下何时将这碗粥吃下,臣何时起身。” “师央!” 小满扑身过去想将他扶起,他却依旧纹丝不动。 “好,我吃。” 她认输一般耸塌着双肩,从他的手中接过那碗温热的粥食。她有些艰难的张开嘴,将粥食送入口,尽其所能的吞咽着。 “陛下。朝秦对我朝虎视眈眈,江徐世家霸权朝野,忌域之地驻旗之战恐无人应召。如今的局势,无人能安身。若放任一切发展而不顾,后果将不堪设想。届时,王权如虚设,满朝尸横遍野,阎崇民不聊生。” 小满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她有些自愧的垂着头。塌前的男人正身跪于地,一身风骨犹在,虽屈身但并不屈意。她想让他快些站起身,只能接着往嘴里送着粥。 他接着道:“魏护使离宫前被江家所扣,江家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得以让他毅然决然离开陛下。要知道他若真想走,早在臣接迎陛下回宫那日,他就完全可以与陛下一刀两断。” 他冷静而认真的陈述着这一切。如他所言,若魏执真的抗拒她,在登基为帝前,她从未逼迫他必须跟随自己回宫,反而尊重他去留的选择,他若真想走,那时他完全可以脱身。 “所以魏执是被逼走的,他并非欺骗我?” 瓷碗跌落在地发出碎响,小满奋然起身,像是想奔向哪里。 忽然,她被师央的手紧紧扼住臂膀。他的力气很大,不似平时那样持着分寸。就像要把小满的手捏断一般。 他沉静的瞳眸闪出锋芒。 “先寰帝逝于心疾歇止,医官指其因,她国事加身接连多日无休无眠。可谁又敢断言,其中毫无隐情?” 耳中嗡鸣。 意识被一时间抽空。 “你说什么……” 隐情…… 皇姐的死并不是简单的心疾歇止。其中还另有隐情? 悲愤与恐惧交加死死绞住小满的喉咙,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她颤抖深喘着望向师央。他所说的话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上,让她粉身碎骨,让她动弹不得: “下一个会是谁呢,陛下。待矛头指向臣的那一日。臣可还能护陛下周全的同时,有余力继续留在陛下身边?” 皇姐辞世,魏执离开。 她不能再没有师央。 她的老师。 她最信任之人。 眼泪在此时决堤,她像抓住波澜中的扶木,紧紧的抓住师央的手腕。 “皇姐是被人杀害的吗……师央,你告诉我……” “早在先雪帝时,朝秦的势力早已渗透入我朝前朝与后宫。先雪帝与其周旋多年,却也仅仅只是发现了他们的内线布满了阎崇。” 小满惊愕的瞪着眼。 江家只手遮天小满早已领略。 本以为泱泱朝秦将明首对弈,却未料到他们竟如此阴险,早已将暗爪紧握了整个王宫。辽辽国土,数百城池,在无人可知之处,他们又无孔不入渗透了多少? 江家的人,朝秦的人。 众矢之的从来不止是她,还是她身边的所有人。 “陛下想求一个真相。但真相是什么无人可知。陛下如今身在漩涡之中,四面俱危。若陛下再无心执政,不反击不清障,所有的真相,陛下将永远也无从得知。与真相一同深埋的,将会是更多的血肉枯骨。” 师央伸出一手,悬在小满头顶。他沉眸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轻然落下,抚在她的发间。 “臣不想逼着陛下长大,如今的情形,臣只望陛下清醒。清醒于自己的处境,清醒于周遭的危难。您的身上担着太多魂与命,您早已不是您自己。” 他的语气参杂着零星的柔软,难以捕捉: “该放下的,都放下罢。就像,当年你放下我一样。” 他原来都知道…… 他原来从始至终都知道当年她对他的心意。 小满松下了他的腕。 空洞的目掩在睫羽之下。 她的声音很轻,像落羽浮池,不见涟漪。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