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什么事?” 他忽然笑了,一字一句答道:“我是个中国人。” 殷鹤成话音刚落,日本那位外交官脸色便不怎么好看了。 顾书尧也没想到殷鹤成会回绝的这么直接,却在内心深处十分钦佩,她之前从头到尾都误会她了。 他们目前的谈论已经不再是私下会晤,没有在外交场合说他国预言的事情,顾书尧也看得出殷鹤成已经不太想和他们用日语交谈,她想了想对殷鹤成道:“你说中文吧,我来帮你翻译。” 第123章 殷鹤成闻声偏过头来看她,眼神中更多的是疑惑。他虽然知道她做过翻译,并不知道她会日文,甚至一年前他还教过她日语发音。 那是他枪伤刚刚恢复的时候,他在床上揽着她看一本日文书。他临时起了兴致,指着上面的日文教她发音。然而那时她并不敢暴露自己,还故意读错了部分。 殷鹤成一时没回应她,她犹自将背挺直,换成外交时该出的姿态,然后对田中林野、野泽晋作用日语道:“接下来,由我来充当少帅的日语翻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发音流利,仪态更是落落大方,有身为外交翻译代表一整个国家时应有的专业与气场。 她话音刚落,田中林野和野泽晋作不由一惊,他们都没想到那位在旁边一直都不怎么起眼的夫人会突然这样开口。 田中林野回过头来看顾书尧,他虽然和顾书尧打过几个照面,但其实从来都没有怎么注意过她。在这个时代的日本,女人的地位和中国没什么区别,更多的作用是相夫教子。 田中林野倒真没想到,殷鹤成的夫人居然日语说的这么好,他和殷鹤成算是多年的好友,可之前从来都没有听殷鹤成提过。而看她此刻的态度,要来替殷鹤成充当翻译,这便不再是一场朋友之间的私下会晤了。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已经不把他当朋友了。 殷鹤成顺着田中林野的目光也向顾书尧望去,除了惊讶,他似乎还有一种得意在里头。她一直都在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让他对她不断地改观。虽然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他将目光收回来,没有说什么,用中文对田中林野和野泽晋作道:“田中先生,野泽先生,在涉及领土与统一的问题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如果这是两位此行的目的,那两位现在便可以回去了。” 他的话并不客气,已经在下逐客令了。顾书尧虽然只是在替他翻译,可她用日语翻译这段话时也和他一样斩钉截铁。他在一旁听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她之前说的德语、西班牙语他听不懂,除了流利外也不好做评判。但如今他能明显感觉到她日语的水平并不在他之下,熟练程度和母语无异。他很难说服自己,一个人能在一年之内如此熟练掌握一门语言。 如果不是因为他足够了解她,明白她一直以来的态度,也知道她语言天赋之高,他甚至会以为她就是一个日本人。 顾书尧翻译完,田中林野面露难色,对殷鹤成道:“殷君,我们之间真的一定要到这个地步么?你是我父亲最骄傲的学生,即使现在你率领你的部下击退了我们日本的明北军,他也依旧这样认为。但是他真的不想让这场战争继续下去了,他不想看到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用他教的战术去对付他祖国的军队,对他而言,这无异于是叛国。” 殷鹤成的脸色一点点沉静下来,恳切道:“田中君,请你帮我转告老师,他的师恩雁亭永生难忘。可老师教过我,身为军人有责任守卫一方的疆土与百姓,雁亭也不会忘。家国二字比天更重,雁亭只能让老师失望了。” 顾书尧虽然被他坚决的态度触动,可听他这样说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甚至不忍去看他的神情,她知道他有多难过。 他和田中相本关系非同寻常,他对他的老师也格外尊重,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冒死去救他老师的性命。可如今这种话一说出来,便是要彻底断绝恩。师恩也好、情谊也罢,都将不复存在。师生一场,最终以这样收场,的确让人唏嘘。可两国之间矛盾重重,身为军人各为其国,又有什么办法呢? 顾书尧放缓声调,一字不落地替殷鹤成翻译。田中林野听完后叹了口气,“借用你们中国的一句古话,殷君,愿你求仁得仁。”说完,他看了一眼野泽晋作,“我们走吧。” 话已至此,多说无用。田中林野他们三人从椅子上起来,简单说了句“告辞”便要离开。殷鹤成也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用日语淡淡道:“不送了。” 原本晴了几日,这天却又下起雪来,雪花被风卷了进来,落在他的戎装上。他虽然背挺得笔直,可他的背影却是落寞的。前几天刚刚在枪林弹雨中经历生死考验,如今又与多年的老师恩断义绝。 她站起来走到他旁边与他并肩站着,和他一起目送田中林野他们离开。 “这仗是会继续么?”她低声问他。 “他们不撤军,我便奉陪到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冷淡,可他的眼神却是坚定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田中之所以来找我,便是日军发现这仗不好打,他们还会不会进攻,我现在也不清楚,如果接下来这几日都没有增兵,应该暂时是无事了。” 她的视线依旧望向前方,声音却很低,“殷鹤成,你知道么?很久以前我觉得你从日本军校毕业,日本首相又是你的老师,所以你会像我以前了解的那些人一样亲日。”说着,她忽然笑了,却是苦笑,“所以那个时候我不信任你,跟着他们一起骂你,还在报纸上写过诋毁你的文章。” 她说到这,他突然低过头来看她,用一种苦笑不得的语气:“那什么鸡立鸡群是你写的吧?”上次布里斯叫她“书小姐”,他其实就意识过来了,“书尧”这两个字他并不陌生。 原来他还记得,也是那时候她那篇社论正好在舆论的顶峰,好多人用她里面的话去嘲笑他。她想了想,抬起头一本正经对他说:“这样吧,回盛州之后,我给你写十篇稿子替你正名怎么样,一定替你恢复名誉。” “那就有劳书小姐了。” 雪越下越大,她就站在他旁边,并肩迎着风雪立着。不知怎的,他突然生了一种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对他说:“或许我们应该重新认识一下,今后可以做朋友。” 他愣了一下,许久没有说话。许是她见他没说话,皱眉去打量他。他这才淡淡应了一声,“是我的荣幸。” 她其实也是没有多少底气的,上次她说过过分的话。她见他似乎不情愿,不知道他还在生她的气,还是在计较之前的那份报纸。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解释报纸的事。 她的语气诚恳:“报纸那篇文章的事,真的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他们说是你卖国,我就特别生气。” 听她这么说,他忽然生了笑意。“特别”这两个字取悦了他,即便是生气也是好的。 朋友也比从前两不相见要好,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操之过急。 她难得愿意与他敞开说这么多,他还想跟她再说些什么,然而黄维忠突然赶了过来,“报告,少帅,乾都那边刚刚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谁的电话?” 黄维忠皱了下眉,犹豫道:“是找顾小姐的。” 第124章 乾都来的电话?还是找她?谁会把电话打到鸿西来? 殷鹤成也疑惑,看了一眼黄维忠后,说:“带顾小姐过去吧。” 顾书尧走到前厅,电话还接通着。她拿起听筒,那头传来了布里斯焦急的声音,“喂,是书尧么?不好了,你的药厂被穆明庚的手下查封了,何宗文也被他们带走了,他们要他交出新型磺胺药的生产工艺。我……我差点也被他们发现了,我在外头躲了好几天了,他们似乎还在找我。我现在暂时住在乾都港口的那个旅馆,你快想想办法!” “何总理知道这件事么?” “他父亲现在自身难保了,学生整天在他家外面闹事。穆明庚已经决定牺牲他来保住自己的位置了。” 顾书尧还想问什么,布里斯已经将电话挂断了,“有人来了,先不说了。” 线路突然中断,电话戛然而止,顾书尧站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其实隐约有一种药厂出问题的预感,没想到竟然真的发生了。只是情况比她想象的要更坏,不仅药厂被穆明庚的手下查封,何宗文还被带走了。 这个年代,磺胺的研发与生产都十分敏感,布里斯早就警告过她,做这种生意也许钱还没赚着,命就先丢了。现在,何宗文的父亲已经下野,她不确定何昌任是否还能保证何宗文的安全。 何宗文是因为她才出这样的事情,她不能让他替她去承担所有责任。顾书尧决定还是得先回乾都。他们这批药现在卖给了盛军,如果穆明庚拿走了生产工艺,对盛军也没有好处,殷鹤成能不能帮他们?只是,她还记得上次殷鹤成和何宗文大打出手,如果殷鹤成知道她想要他救何宗文,他会不会答应? 她将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刚转过身,发现殷鹤成就站在她背后。 他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怎么了?你还好吧?” 顾书尧决定和他说实话,“刚刚那通电话是布里斯打过来的,就是上回给你联系军火商的法国人。他刚刚告诉我,我在乾都的药厂被穆明庚的人查封了。”她顿了一下,“何宗文也被人带走了。” 果真,他听到何宗文三个字嘴角稍微往下沉了沉。 也是,上次他还被何宗文打了一拳,他位高权重又好脸面,那一拳估计是记在了心上的。 顾书尧虽然对殷鹤成并不报太多希望,但还是想争取一下,于是与他挑明利害:“少帅,我的那批磺胺药到目前为止只卖给过你,这是最新的磺胺药,产量较之前的相比提高了两倍不止。如果穆明庚拿走了生产工艺,对你将来也没有什么好处。”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最后用的“少帅”。 他不仅不为所动,脸色似乎也有些不好看了。他冷静地反问她,“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新型磺胺药是你的法国朋友研发的,是么?” 她不明白他突然发问的用意,但还是承认:“是的,没错。” “既然这样,何先生应该是不知道生产工艺的,所以即使穆明庚将他带走,也不会对磺胺的生产有什么影响。” 他三言两语便戳穿了她找的理由,他说的没错,即使穆明庚查封了她在乾都的药厂,可盛州的药厂也能继续运转,何宗文并不知道生产工艺,即使将他带走了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他方才还答应和她以朋友的名义相处,现在又是这样的态度。 她自然可以用磺胺药的供给去要挟他,可她不能这样做,国难当头她分得清轻重。 她既然不愿意帮忙,她也不想勉强他。只是她是和司机一起开着卡车到鸿西来的,开着卡车去乾都不太合适,她犹豫了片刻,对他道:“少帅,我可以向你借一辆汽车么?” “去哪?” “去乾都。” “不行。”他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她,语气冷淡:“现在鸿西南面都是日军,他们就在你去乾都的必经之路上。两军刚刚停战,你现在过去就相当于送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当初给他送药不也和送死差不多么?她有些恼了,“我的事就不用少帅操心了。”实在不行开卡车去也行,大不了多绕些路,她来鸿西送药都没遇上日军,去乾都也不一定。 乾都的局势复杂她是知道的,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都要好。 他不愿借给她车,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便直接往外走。哪知刚走了几步,便被人牢牢扣住手腕。她回头去看他,试图挣开他的手。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皱眉看着她,并没有松手的打算。他们从前就是这样争执的,都不说话,无声却较着劲。 僵持了片刻,最终是他先开口,像是在妥协:“我给乾都那边先去个电。现在还不清楚日军的下一步动作,在日军撤军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 她将手从他手里抽回去,“这样也行,谢谢你。”她其实明白,这并不是他应该做的。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根烟来,低头点燃,“你先回去休息吧。” 她点了下头便回去了。她一面担心何宗文,一面也觉得遗憾,即使她和殷鹤成政治立场相同,她和殷鹤成也不可能成为朋友,他们的性格并不合适,根本无法沟通。 顾书尧在鸿西城里住了三天,这三天整个鸿西口高度警戒,殷鹤成也整日在巡视布防,谨防日本再度发动袭击。 于此同时,她也在注意最近的新闻,目前乾都的报纸都在报道一件事:日本派公使野泽晋作来燕北,欲策划燕北独立,而报纸上并没有写明殷鹤成的态度。 田中林野和野泽晋作是私下来的,如果没有人故意将消息放出去,报社怎么会知道呢? 不过这报纸一登,鸿西这边的局面就要好多了,长河政府突然意识到了燕北问题的严重性,有更多的声音建议政府军队给盛军提供支援,而报纸上没有暧昧不明的态度似乎又一次给了日本人希望。 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殷鹤成特意派人放出的风声,毕竟这新闻一出最得利的人其实是他,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在乎正负面的评价,相比于新闻带给他实际的利处。 两军僵持额第三日,日军开始陆续撤退。日军一撤离,通往乾都的路便畅通无阻了。殷鹤成上次答应给她处理却一直没有答复,顾书尧决定还是要回乾都一趟,新型磺胺药在她手上,她其实有主动权,或许还能和穆明庚协商。 她这回也没有再提前告诉殷鹤成,只提前一天让人将她原本停在鸿西城外的卡车开了回来,然后装满了油。 第四天一早,她起了个大早,连早餐都没吃,便收拾好行李准备和司机直接开车去乾都,她知道每天这个时间殷鹤成都会去阵地巡视布防。 还只有早上七点钟,冬天天亮得晚,外头还是黑漆漆的,只隐约可见一两丝天光。哪知顾书尧带带着她的司机刚出大门,便看到官邸前的马路上整齐停了一列汽车,橙色的车灯将整条街都照亮了。 看阵势应该就是殷鹤成的车队,他这是要去哪? 顾书尧还没反应过来,黄维忠便已经走了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指着中间一辆车道:“顾小姐,少帅请您过去。”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钻进了他的车厢。他正在抽烟,车厢里很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烟头那团橘色的亮光。 他见她进来,便直接将香烟掐灭了。 “谢谢。”这么大的阵势,难道是出什么事了么?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主动问他,“你这是要去哪?” “我回盛州。”他的语气很平静。 她之前从来没有听他说过,有些意外,“回盛州?” 他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她,点了下头算是肯定,然后问她,“你这又是要去哪?”他的话里听不出情绪,像是随口一问。 他这样问的意思是不准备拦着她去乾都了?也是,他回盛州都没有提前通知她,他们之前的更多的其实是合作关系。 他这样的语气让她更敢说出实话,“我准备回乾都,何宗文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 他点了下头,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