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节

    而在天外，与无数真仙一起，化作流光奔往最后的战场的轩辕夺、夜迟衣、沈清宵、谢何问在飞驰之时，也将目光投向了金光大陆所在的方向。

    他们看着在天外静静旋转的明月，想着那个闯进自己生命又匆匆离去的人和她留下的骨血。

    此战之后，他们是否还有相见的时候？

    任嫣然脑子一片空茫，见到无余周身有光芒散开，侵吞周围的白雾，有不同的时空之景自他身后延伸，正是他洞察过去、现在、未来的力量。

    在这些画面中，她见到一小团精魄自天外来，落入金光大陆，投生一户人家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娘亲在成为“青鸿仙子”之前的过往。

    她跟哥哥两个人一起在玄天剑派长大，又在玄天剑派修行，从垂髫幼童变成风姿卓越的少年少女，修为进境一日千里。

    在踏上修行之途后，她就跟兄长一起上天入地，锄强扶弱，结识了各种各样出色的人。

    夜迟衣、轩辕夺、乐天仇、沈清霄、谢何问……在万魔战场之后，她又下了幽冥，遇见了独孤烬。

    云天宗的花谷，幽冥尽头的深渊，浮空的无忧城，夜雨中的藏经阁，姑苏城外的春光……她在人间的情缘转尽，识遍了世间的情爱。

    之后大陆动荡，无数修士失踪，幽暗之处有裂缝滋生。

    在旁人都还没有察觉到这裂缝的时候，她一个人就已经先查探到了这些裂缝的源头，见到了要入侵金光大陆的盘古神族。

    跟天陨不一样，她对盘古神族的目的一清二楚，他们夺尽人族道统，不过也就是为了保住天地。

    无余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那个让她从神域出来的人想让她看的东西，她已经看过了，想让她体验的人间之情，她也已经识遍了。”

    她知道人族值得这样的机会，也懂得了为何神域中生来就只有自己一人，其他族人都选择以身补天。

    选择这条路她不后悔，但此刻她在这世间已经有了太多的羁绊，就算其他人能力不足以察觉到她离开的真相，但是乐天仇会知道，而由天陨转生的独孤烬也会知道。

    孤独者在得到了陪伴之后，自然不会想让陪伴就这样消散。

    尤其是后者，曾经的神剑天陨能够驰骋宇宙，诛杀盘古神族，如今的他也一样可以为了让她活下来，剥夺尽这些人族飞升逍遥的机会。

    “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你娘亲决定孕育一个生命，给她在此间天地遇见的人一个念想。”

    这样一个孩子，是结集了她和她所爱的人的血脉诞生的。

    无论是谁都好，在见到这个孩子之后，都会觉得这就是他们的血脉。

    任嫣然看到一重光影中她决定孕育生命，转瞬之间，另一重光影浮上来，她怀中就已经多了一个婴儿。

    画面中，无余跟任心缘站在一起，对她说道：“……只要那一半神魂不回来，不融合成一体，这个孩子就不会是真正的女娲神族，也就不必和你一样。”

    任心缘低头看了看怀中安睡的女儿，对他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做好了最后离开的准备，就扬手发出了剑讯。

    七道剑讯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去，她的身影也消失在寒潭边。

    画面一变，任嫣然眼前又变成了云端天际，仿佛缺少了一半神魂特别容易受惊，周围的环境一变，襁褓中的婴儿就惊醒了，发出不安的啼哭。

    云端之上，原本恢复了无情无欲的神女模样的任心缘在听到女儿的啼哭之后，目光又重新变得温柔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轻轻地拍着她安抚。

    襁褓中的婴儿还不知道这是与母亲的诀别，在她的安抚下渐渐停下了哭声。

    任心缘抬眸，身影在云端消失，转瞬就来到了凌霄峰。

    她的剑讯刚刚发出，飞向兄长任星野，既然不是朝着凌霄峰的方向来的，说明他现在不在这里。

    任心缘最后亲了亲怀中女儿的小脸，然后把她的襁褓放在了兄长的洞府前。

    她的剑讯已经被打开了，很快兄长就会回来，她最后不舍地看了女儿一眼，就御起了自己的剑，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这里。

    “娘亲……”

    寒潭畔，任嫣然喃喃地叫她。

    看到几乎是在她的身影消失的瞬间，接到剑讯的任星野就回到了凌霄峰，看到了被放在自己洞府前的襁褓，瞳孔猛地一收缩。

    他抱起了里面的小婴儿，抬头朝着天际望去，想要搜寻妹妹的身影，但是任心缘已经走得毫无踪影。

    金光大陆的屏障对没有突破渡劫期的人来说，是阻拦他们到天外去的一重屏障，但是对任心缘来说却不算什么。

    她在飞向天际的时候，神魂就脱离了躯壳，这一抹寄居在人族躯壳中的神魂一脱离束缚，就穿过了屏障，离开了金光大陆，回到星间。

    她在人间百余年，天外星辰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她藏在星间的躯体这么多年也无人来打扰。

    受到神魂的召唤，那丝毫未变的神女躯壳从星间现出，朝她飞来。

    任嫣然跟厉霄河看着她的神魂跟躯壳重新融为一体，又再变回了那个从神域中出来的神女。

    她在星间睁开了眼睛，凌立在这里看向这个被笼罩在淡淡金光中的世界，她的容貌未变，心态却已经变了。

    仅仅一个金光大陆，仅仅百余年，她就遇到了这么多让她珍惜的人。

    在宇宙中更多的世界里有更多的人族，会有更多值得她用自己的命去换他们留存的人。

    刚刚在她离开凌霄峰的时候，任嫣然忍不住叫了她一次，此刻见到她从金光大陆收回眸光，要朝着神域离去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再叫了一声：“娘亲！”

    可是任心缘听不见。

    每一次她们相见，中间都隔着那样漫长的时光，她的声音传达不到她娘亲那里。

    而此刻除了抱着婴儿的任星野跟坐在那由白骨与荆棘织成的王座上的独孤烬，谁都不知道她的离去。

    轩辕夺还在天魔窟中镇守，夜迟衣站在云天宗的寒潭畔，乐天仇在花树下喝着酒。

    大雷音寺的梵唱中，佛子双眸阖起。

    姑苏城外谢园里，谢何问依旧坐在春光中，对着柳枝发新芽毫无所察，只有身旁的铁奴对他说道：“主人，柳枝发新芽了。”

    他们百余年前的影子在任嫣然面前浮现又淡去，化为他们此刻在天外人间的形影。

    任嫣然望着正化身流光奔向战场的那几道身影，心中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被送往另一个世界去，却还会回到这里来了。

    ……

    云天宗。

    大战之后，山门之外还没有来得及修缮好，许多山石依旧裸.露外翻，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却不是这个。

    云天宗上下无论修为深浅，都已经决意要在两日之后飞升天外。

    他们的战力或许在天外的战场中不算什么，但是他们身为医修的手段却能为人族增添几分胜利的机会。

    如今玄天剑派正将出类拔萃的剑修聚集在一起，准备去大衍剑冢采剑，在离开之前提高他们的实力，而云天宗也在做着同样的准备。

    往日虽并不算热闹，但是随处可见人影的谷中，现在就只剩下花草鸟兽。

    两棵高大的扶桑树下，月亮的影子渐渐淡去。

    月落星辰，红日高升，有鸟雀苏醒之后从别的方向飞来，要飞到扶桑树上去，却发现在这高高的树上多了一个少女。

    她穿着云天宗弟子的衣袍，头发却梳成双螺髻，眉心还有一点凤羽印记。

    她两脚从树枝上垂落下来，两手撑在树干上，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

    在她的肩上停着一只小鸟，这些飞过来的鸟儿见到停在她肩上的小鸟，察觉到她身上的草木之力，确定了她不会伤害自己，于是都围拢了过来，落在她附近。

    鸟雀叽叽喳喳，但是对这个少女来说，好像没有任何影响。

    树下，厉霄河的身影倏然而现。

    他仰头看向上方，在寒潭边无余将一切都告诉她，让她自己决定该如何选择之后，任嫣然就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厉霄河抬手按住了扶桑树干，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待着。

    昨天她才过完十八岁生辰，今天应该还在浮屠城欢饮达旦，对天外的生死存亡一概不知。

    他看着她在树上静静坐着的身影，见到日光溶溶地包围了她。

    这一刻，厉霄河忽然希望她能够自私一些，哪怕知道了这些事也选择继续留在金光大陆，不去面对女娲神族的命运。

    但是，在扶桑树上坐了一整个日升月落的少女却两手一撑树干，从上面轻巧地跃了下来。

    原本停在她周围的鸟雀都惊得飞了起来。

    她既没有召出青霜剑，也没有用上身法，就这样直直地下落。

    降落到一半的时候，谷中就掀起了一阵风，从风中卷过来无数草叶，聚集到了她的脚下，将她轻柔地托了起来。

    任嫣然下落的趋势缓和了下来，在厉霄河的注视下，她没有激起一点烟尘地落在了他面前，然后站直了身体。

    “我想好了。”她对他说，语气轻松地像是决定了今天早上要吃什么。

    厉霄河看着她这一派轻松的模样，像是完全不是选择了一条牺牲的道路，听她在这溶溶的阳光下对自己说道，“不过在你带我回去之前，我想去两个地方。”

    她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哪怕不说厉霄河也一清二楚，因此他只是一点头，对她伸出了一只手：“走。”

    由他带她过去，能更快一些。

    任嫣然垂目看向他的手掌，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

    玄天剑派外。

    战争结束后，被疏散的普通人又回到了村落中。

    尽管在大战中他们居住的村庄被毁掉了大半，但是有玄天剑派的仙长帮忙，很快也就重建得七七八八。

    雄鸡一叫，他们一天又同从前一般开启，大人们准备出来一天的劳作，孩子们则穿好了衣服洗过了脸，吃过早饭欢笑着奔跑起来。

    晨光之中有低沉浑厚的钟声自群山深处响起，将方圆千里所有生灵的注意力都引到了玄天剑派山门的方向。

    原本准备去劳作的大人和在村头疯跑的孩子都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仰头望着玄天剑派的方向，就见到浑厚钟声响起之处清光大胜，山门打开，剑光如织地从里面飞了出来。

    一道，两道……数百道，数千道，交织在一起，如同川流自天际划过。

    “神仙！是神仙！”

    在村头玩耍的孩子们见到天上剑光，都高兴地拍起了手掌。

    尽管过去几日里，他们见过了比过往岁月都要多的仙长，甚至被这些仙长带着离开生活的地方，但是现在见到玄天剑派的剑仙出山，他们还是兴奋不已。

    拿着各色劳作工具在田边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这些剑光的大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听着自己的孩子在高声叫道：“以后我们也要同神仙一样修行！”

    “对！我们也要天上飞！”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修道长生的梦，本能地追逐大道，追求逍遥长生。

    这就是人族与生俱来的修道之心。

    人族的火种只要不灭，就不会停下追逐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