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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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顶上的大钟又响了,震得方语耳朵嗡嗡痒,背上的婴儿开始哭泣,她解开绑带将婴儿搂到胸前。 最近哭泣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听雨拼尽全力闹腾着,口水糊满了方语的胸襟,任她诓再多次也无法止住这哭声。她真爱这孩子,但爱不能撼动婴儿世界里唯一的真理——吃饱、睡足。 米汤哪能比得过乳汁的营养? 快两礼拜了。 孩子瘦了,隔着肉摸到骨头,哭里夹着呋呋的呛气声,方语花了很长时间才安抚好,钟却又响了。 她跟着掉下眼泪,不得不想起那个人来。 要是那个人看见孩子被折腾成这样,她必然要挨打。 可是……可是!把听雨留下,或许会有一个和美的童年,那大点以后呢?沉知墨要再嫁,要再生孩子,要顾再有的家庭,难免疏忽了听雨。 方语将手臂团紧了些,婴儿的哭声被压进胸脯,变小了许多,一张黄脸也压得小小的……睡罢!睡罢!我的孩子!捱过这阵就好了! 她起身带着听雨向外走,在院子里兜转了几圈,一颗石子打到背上,方语仰头环顾石子的来源。 “这儿!阿语!这儿!” 这次找着了。 两根竹竿似的胳膊攀在院墙上,中间架着一张熟悉的童脸。 “阿语!我找你找得好苦!” 院墙有一人半高,爬上来容易,跌下去可怎么得了?方语担心坏了,伸手做出下压的动作。 “别怕,别怕,炮炮接着我。”思于出声安抚,脚踩的驴昂昂回应着,驴足丝毫未动,“我昨儿就看见你,还没来得及叫你就走了,我有要紧事告诉你。” 思于脚蹬住墙面,弓身发力,骑到墙上,突然远远看见什么——“快跑!”她大叫,方语怕她跌下来,慌忙去墙根接应。 “嘿!” 孩童从墙上跳下,稳稳落地,拍完手就去推方语的腰部,嘴里叫着:“快跑!快跑!” 方语不解,脚不情不愿地挪着,思于着急起来。 “坏婆娘带人来抓你了!” 只是为时已晚。 连通前堂后院的木门发出愤怒而尖锐的嘶鸣,沉知墨带着九位佣人冲进院子,她走得极快,裙摆跟随她走路的动作绷得咔咔响,沉春兰横出手臂虚挡在前头,“幺儿!幺儿!好生说!” 思于拔出腰间的桦木棍大张开双臂拦住这条队伍,“呔!要想动阿语!先过我这关!” 并没有起到任何阻挡作用,沉知墨拨开她时还顺手夺过了她手上的棍子,这下倒好!给敌人奉献了武器,思于羞愤不已,扑上去要夺回棍子,被沉知墨侧身一避,摔了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她想哭,又想起大娘们不能轻易流泪,翻身坐到地上气得咯咯的,等待着疼痛自行散去。 至此,方语阵营失去所有战斗力。 “你!”沉知墨举起短棍对准方语的鼻尖。 ——————————————————— 不吉祥的天气。 沉知墨推开黄包车的敞篷顶,抬头望灰灰的天,黄包车旁跟着她的佣人队伍,赵管家和车夫一起奔跑着,她离车子最近,方便主人家随时吩咐。 侧旁传来报童的吆喝声,“号外!号外!” 车子跑出十米远,还能听见,沉知墨回头去找那个小人的身影。 也才八九岁的光景,套着不合身的布衫挤在一众大人之间,瘦瘦的、可怜的……她的孩子也会这样么?方语有能耐独自养活她的孩子么?还是像这样,上不了学堂,只能像小老鼠一样穿梭在街头,挣些碎银贴家用? 沉知墨坐回原位,用健康的手去搅多出来的绷带条,愤怒开始发酵。 “墨墨,手还痛?”身旁的沉春兰出声询问,她摇头。 车停了,赵管家搀她下车,安瑟尔修女预先到门口来拦她,“密斯沉,我说过多次,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这是清修的地方,请您离开。” 沉知墨不说话,赵管家上前递出一封信,“安大人,这是傅部长托教会写的介绍信,我们只打扰一会,找着人就走,拜托拜托?” 与信一起递出的还有一封红包,修女只收了信,拆信确认后,她长吁了一口气,喃喃着经文背身走向十字架。 “小姐……”赵管家小心观察着沉知墨的表情,只见沉知墨眯细了眼睛,她赶忙对后面的佣人们说道:“走!” 修道院的守卫兵为她们指引道路,虽然手握文书,佣人们还是胆怯地低着头,现下世道,德国人最不敢得罪。 棍子扬起的风擦过鼻尖,方语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这不躲还好,一躲沉知墨更加来气,“妈!去把妹妹抱回来!” 沉春兰横插进两人之间,笑得几近谄媚,她冲方语摊开臂弯,方语犹豫半晌,还是将孩子送了过去。 “呀!我可怜的小孙孙,瘦了、瘦了……”沉春兰的心思被怀里的孙女吸走了,颠簸着怀抱踱到一旁。 殊不知话听进沉知墨耳里,愤怒瞬间翻了一翻,刚放下的棍子又呼哧扬起,“你要作死!自己去死!带着我的孩子干什么!” 方语捏紧拳头,脸颊还挂着残余的泪痕,倔强地立在原地不动。 “死狗!” 木棍砸到肉发出噗的闷响,方语下定决心不吭气,可这一下砸到骨头,她耐不住哼了一声,这一哼哼连着的就是挥出残影的毒打,有一下砸到膝盖骨,方语捂住膝盖,立马另一边又挨了一记,她蜷缩到地上抱住头。 “你还知道痛!你还知道痛!” 沉知墨打红了眼,受伤的手欲跟着挥棍子的手挥动,一下把她脖子扯下去,脖上的压力让她更加疯狂,棍子溅上一点血沫,沉春兰眼看刹不住了,赶紧把听雨交给佣人,自己上前拉住女儿,“莫打!莫打!” 思于也来拖沉知墨的腿,“坏婆娘!你疯求了!” 一老一小终于制住她,沉知墨丢掉棍子,方语蜷在地上抖个不停,衣扣被打飞几颗,露出淤肿的肉。 “来!我们走!”沉春兰上前搀扶方语,刚扶起来,方语立刻倒回地上。 沉知墨气颤颤发问:“什么意思?” “莫问!莫问!就是痛了!你先走!我带小方回去!”沉春兰忙打圆场。 “你让她自己说!” “嗳!天老爷!我的幺儿!你能叫别个哑巴说话了!” “我看她还是不知道错!” 这话让方语坐起来了,她抠着地面盯住沉知墨,嘴唇蠕动了几下,呸出一口血。 “你……” 气渐渐消了,这时候最可怕,因为取而代之的将是愧疚与心疼,可关心却怎么也关心不出口,沉知墨只好迎面盯回去,“你什么不服?” 方语又躺下了。 错?她有什么错? 她只知道沉知墨走了,自己被抛下了,她去找她,但她又赶她、打她、一次又一次。 孩子是沉知墨要生,她可以还给她,她自己…… “回!”沉知墨来拉她。 方语把手拽回去藏进袖口,保持住蜷缩的姿势,不动了。 “幺儿,要么我们今天先回去,好不?” “我不!”沉知墨又有些失控了,她转身在佣人队伍里扫视,“你们去……” “哎哟,表姐做什么闹成这样?” 偏偏这时候……沉知墨感到头晕,人群中穿出一位婀娜的美人,“你的孩子你自己带回去,阿语,暂时归我管。” “凭……” 季曼笙一笑,“没有凭什么,一来阿语不想跟你回去,二来,她住你家也不方便。” 不方便? 心智慢慢回拢,沉知墨眼神清明了些,傅英愈逼愈紧了,此次写介绍信也是托借寻女的名义,要是傅英起了疑心,稍微查查…… 她默许了季曼笙的话,却又有不甘。她来到方语跟前一起趴下,学着方语的样子用脸贴住地面,去盯方语的眼睛,方语缓慢地眨着眼皮,睫毛蓬蓬搭了一迭尘土,眨到最后干脆不眨了,只留给她两只眼皮观赏。 “我明天来找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