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五章,穷人
晚冬的一天,寒风呼啸。这是里昂纳赛公国的又一个正常无比的冬天,屋外又黑又冷,在夜晚,不会有任何人敢离开村落,由栅栏组成的城镇围墙是农奴们唯一的防线,当黑幕降临之后,强盗、土匪、吸血生物、野兽人便会在野外出没,寻觅着自己的猎物。屋内的炉火没有熄灭,里面烧着热水,地板被扫得非常干净,一位年老的老母亲正在努力地缝补着衣服,做着针线活。她时不时用着担心和责备的目光看着躺在黄色亚麻布床上的孩子,孩子知道自己犯了错,他耷拉着自己的脑袋,一言不发。这是她的小儿子,她的丈夫在五年前的骑士道战争中死去。这栋房屋距离围栏并不远,老母亲时不时可以听到令人心惊肉跳的野兽吼叫声,她一边缝补着衣服,一遍默默祈祷:“莎莉雅女士,我的莎莉雅女士,请保佑雷蒙平安回来。”雷蒙是她的长子,现在家里唯一成年的劳动力,农闲时间,一大早就给骑士老爷服劳役去了,小儿子才八岁,还要几年才能下地干活,自从丈夫死后,春去秋来,从早到晚,她和雷蒙都是辛勤无比地干活,从不敢有一刻懈怠,也仅仅是勉强活着,午餐是面粉混着蔬菜、麸皮的粥,晚上才有黑面包吃。而就在今天,她的小儿子闯了祸,老母亲晚餐拿出了一块黑面包,切出了八分之一给自己吃,打算将剩下的都留给两个儿子,可小儿子却把剩下的黑面包全吃了,还叫饿。老母亲有心想要责骂小儿子,但是见到小儿子瘦骨嶙嶙的样子——一根根排骨直接在孩子身上显出轮廓,小胳膊小腿细得就像芦杆,老母亲想要责骂的话便说不出口。小儿子的肚子圆滚滚得不像话,那是因为常年饥饿引起的浮肿,长时间缺乏营养,肚子便会肿起来,用手指按下去之后会凹陷一块,要很久才能恢复。家里的存粮不多了,每天的配给都必须减半之后才能将将熬到下一次粮食收获的时候,这段时间又何止是小儿子在挨饿呢?才吃完饭一会儿呢,她就能听到自己肚子的“咕噜咕噜”声了。老母亲强迫着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手中的针线活上,随着天色越来越黑,她也越来越焦急。“哎,今天又吃多了,雷蒙回来肯定是要骂的,要骂就骂我吧,托马斯他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小孩子不懂事,要骂就骂我吧。”老母亲伸手轻抚着小儿子托马斯的脸,她今年才四十出头,但是已经是满面皱纹和满头白发:“没事,托马斯,不怪你,不怪你……”“母……母亲。”小儿子怯怯地说道,他眼含泪花:“对……对不起。”“唉~都怪这个不好的年成!还有那该死的税吏!”老母亲摇头,她用头巾包起了自己枯黄的长发,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家里还有多少存粮。还有十几个黑面包和一袋粗面粉,如果将每天吃的东西再减个两成,应该可以熬到冬小麦收获的时候。村里面已经有人开始吃树皮了,老母亲忍痛又用刀切了小半个黑面包,给骑士老爷服劳役是要自备粮食的,而且这种劳役从来都是高强度劳役,雷蒙必须吃些东西,否则他撑不住的。“咚~”房门突然传出了响声,老母亲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她紧张地望着门口。一股冰寒的夜风吹进屋内,令人打了一个寒颤,大儿子雷蒙的身影逐渐从夜风中现身,他看起满是疲惫,背着工具,在冷天也只穿着单衣,外面的兽皮斗篷加了大量的茅草:“嘿,妈妈,我回来了,累死我啦。”“哦,雷蒙,你回来了。”老母亲感到很紧张,就像犯错了的孩子一样,她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那个,面包我切好了,你快吃吧,炉子里有热水。”尽管母亲的动作很不自然,雷蒙却没有意识到,他实在太累了,他使用房间角落里木桶中的清水洗了洗手,毫无诚意地祷告了一声,将切好的面包送入热水之中泡了一会儿,准备吃晚餐。“雷蒙……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老母亲有些担心地问道。她看到了儿子手上的创口和磨破皮的地方,鲜血才刚刚结痂。“还能做什么,砍树、挖沟、扎篱笆、砍柴,每一项都要做到十成十,有的还必须加码,否则就是一顿毒打。”雷蒙叹着气:“骑士老爷据说是有事离开了,他的管家还要更加凶狠……感谢女士,感谢莎莉雅女士,我总算活着回来啦,妈妈,你在家里又做些什么呢?”“我?我缝缝补补……烧水做饭。”老母亲的目光不自然地移向别处。“托马斯呢?”“托马斯已经睡啦。”老母亲赶紧说道。“……我吃完了,还有么?”半个黑面包以极快的速度被雷蒙吃进了肚子里,即使如此,农奴的腹中依然有强烈的饥饿感。“去休息吧,睡着了会好些。”老母亲默默地摇头。不能再吃了,真的不能再多吃了。雷蒙没再多说,他明天还要服劳役,一家人熄灭了炉火,早早地休息。…………老母亲卧在床铺上,久久无法安眠。自从丈夫在五年前的骑士道战争中死了之后,她们一家的生活就越来越差,之前勉强还可以保证温饱,现在却饥一顿饱一顿,每到收获的间隙,家中经常断粮。而更糟糕的还在后头。五年前的骑士道战争最后据说是大获全胜,但是里昂纳赛公国的骑士和士兵们没有一个回来,治安变得糟糕,土匪和强盗们四处出没,偶尔也有少量的野兽人部落出来寻觅过冬的粮食,强盗、土匪和野兽人们逐渐离开森林,骚扰森林附近的村落,由于歉收,本就摇摇欲坠的和平遭到重创,人数减少的守备军队被调到城市和贵族庄园的附近,保证领主老爷的财产安全,将穷苦和没有抵抗力的农奴扔给了他们。强盗和土匪们总是冲入村庄之中,寻找任何值钱的东西,他们最喜欢的地方是乡老居住的房屋和村落里的小酒馆,乡老的房屋里面有亮晶晶的钱币,小酒馆里面有粮食和麦酒。农奴们如果反抗就会被杀死,如果他们选择逃命则大多在野外饿死或者被猎杀,如果他们坐以待毙……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口粮,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好几个村庄都遭到了悲惨的命运。贵族老爷们的收入源减少了,但是他们的收入却不能变少,他们奢华的宴会、高昂的开销和家族的子弟都需要大量的开支,这笔钱他们肯定不会自己出,最后还是要落在农奴们的头上。于是除了十税九以外,农奴们的口粮也遭到剥夺,税吏们教会着农奴们“这会让王国变得更好”的大道理,然后毫不留情地取走了农奴们的大部分口粮。王国真的变得更好了么?老母亲不知道,她只知道生活变得更坏了,税吏一次比一次来得勤快,一次要的比一次多,他们或许已经打上种子粮的主意了。这时,安静的房间内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响动。寒风吹着木制窗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很大程度地影响了老母亲的听觉,可是她已经在这个屋子里面生活了几十年,任何一点响动都瞒不过她。雷蒙偷偷地起床了,农奴拖着疲惫的身体,他在黑暗中偷偷地起身,大儿子用力地吞咽着口水,他的肚子正在咕咕叫。他太饿了。老母亲一言不发,她双眼含泪,努力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窸窸窣窣~”她听见了雷蒙翻动面包篮的声音,也听见了用来切面包的刀被从墙上取下来的声音。然后就是细细的咀嚼声,这声音本该被风声掩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母亲觉得自己听得无比清晰。“雷蒙,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老母亲终于决定出声,她哽咽着说道:“你怎么起来了?”“叮!”刀落在了地上。“我……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检查一下……窗户有没有关紧。”雷蒙听见自己母亲的声音明显吃了一惊,他的声音中带着许多惶恐:“最近村里面……粮食不多了,我担心有人来偷……偷粮食。”儿子撒了谎,雷蒙对自己撒了谎,就像自己对雷蒙同样撒了谎一样。“如果没事,就早点休息吧,你明天还要服劳役。”老母亲的声音中带着哭腔,眼泪沿着她皱巴巴的脸往下流淌。“妈妈!”雷蒙又何尝不知道他偷吃面包的行为已经被母亲发现了,农奴抽泣道:“对不起,妈妈,我太饿了。”“我知道,我都知道。”老母亲也哭到:“这日子要怎么过?粮食要吃完了,你弟弟还在挨饿。”“我们种田,粮食却是他们的,我们狩猎,猎物却是他们的,我们捕捞,鱼虾也是他们的,妈妈,今天服劳役的时候,阿朗的父亲被圆木砸死了,因为他饿得没有力气了,这日子我们过不下去了呀!”“啊!阿朗的父亲死了?他才三十五岁啊,阿朗早早死了母亲,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啊,他”雷蒙思考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妈妈,我们逃吧,带着托马斯,我们一家三口逃,逃得远远地,如果我们不逃,这样下去也要饿死,我今天偷听到了骑士老爷管家的吩咐,今年的冬小麦还要加税!”“啊?还要加税?”突如其来的噩耗让老母亲几乎无法呼吸,在口粮都要被征收大半的情况下,领主老爷还要加税?!“是,今年粮食歉收,领主老爷可能要少一大笔收入,所以管家和税务官计划继续加税,因为领主老爷留下的任务必须完成。”雷蒙犹豫再三,他朝着自己的母亲说道:“妈妈,这日子下去没有指望,冬小麦就算能收获,那些东西也不是我们的,不仅不是我们的,我们还要不懂从那里弄来更多的粮食,那些贪婪的税官才会满意。”黑暗的房间就像是一只黑色的大手,握着穷苦人家的脖颈,压着他们喘不过气来。以前就算家里没粮,农奴们还能去森林里面采集浆果,尝试打猎,领主有明文规定猎物中兔子和飞禽农奴可以自行狩猎,浆果原则上来说也是领主的,不过大多领主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日子还是可以过的。可是现在治安如此之差,农奴们哪敢进入森林啊?运气好也就是弄到一两天地吃的,运气稍差就再也回不来了。“逃?逃了被抓住是会死的!会被骑士老爷吊死的!”老母亲犹豫着说道:“太危险了,雷蒙,我们要怎么逃走呢?”“……大家都很饿,很多人都很饿,很多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有力气,懂得用粪叉和锄头的小伙子,妈妈。”雷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道:“许多小伙子已经一无所有……骑士老爷家里有吃的,有很多粮食,很多人都想吃顿饱饭,我们闻到了熏肉和黄油的气味,能吃顿饱饭,他们已经不在乎了,妈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么?”“你是说,他们打算……”老母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对,所以,这是机会,我们可以逃走,管家的精力会放在那些小伙子上面,没人会管我们的,我们可以逃走,无论是去什么地方,都比活活饿死要强,隔壁的拉克和我们约好了,明天傍晚,那些小伙子会一起冲进骑士老爷的家里面找吃的,我们就可以趁机逃走。”雷蒙喘着粗气:“妈妈,我有你和弟弟,我不能跟着那些小伙子去闹暴动,你们会被我连累的,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们逃吧,妈妈!”“当逃奴……当逃奴。”老母亲喃喃自语。“妈妈!什么都不做我们就要饿死!我不能失去你和弟弟,明天晚上,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逃,一定能成功的,明天你收拾一下东西,烧水做饭,全家人吃个饱饭,我们就逃!”“好……好吧。”…………第二天傍晚,一场酝酿已久的暴动终于点燃了这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