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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风吹雨成花

    “二少奶奶,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您要等待,时间,时间会给您公道。”绿真劝慰道。

    孟水芸摇头道“绿真,不要为我烦恼,我没有怨恨,也没有委屈。我现在很淡然,也很好。”

    绿真四处张望了一下,道“天黑了,快让穆非送你回荷塘村吧,再晚回,恐怕小酒儿要着急了。”

    “你怎么知道荷塘村?”孟水芸诧异道。

    绿真哭道“绿真偶然发现二少奶奶竟在这里做工,昨日晚上已跟着二少奶奶到了荷塘村。”

    孟水芸的眼泪流了下来,将绿真搂在怀里。

    两人紧紧地相拥着。

    “二少奶奶,你要等待。念双为你受了很多苦,她也在等待,我也在等待,大雪也会有融化的季节。”

    绿真朝穆非招手,道“穆非,他一直很愧疚,他不是坏人,二少奶奶,以后傍晚下工,就让穆非送你回荷塘村吧。他也可心安些。”

    穆非看着孟水芸,道“我做了错事,二少奶奶,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心里好过些。”

    “上车吧。”绿真拉着孟水芸的手,道。

    轻轻踏上人力车,缓缓坐在软软的垫子上。

    穆非猛一抬扶手,道“二少奶奶,您坐好了。”

    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孟水芸朝绿真挥了挥了手。

    人力车飞一样地朝荷塘村的方向而去。

    娇小的身影矗立在路灯下。

    片刻后,她擦干了眼泪,独自一人朝黑暗中走去。

    一个穿着淡紫袄子,黑色裤子的女子从一棵老槐树下闪了出来。

    轻蔑的笑浮现在女子的嘴角。

    ……

    夜的风轻轻地吹拂着。

    江南的冬夜,空气清新得很。

    穆非撒开脚,大踏步地跑着。

    因为跑得满头大汗,中途他将褂子解开了,露出咖啡色的胸肌。

    他时而扯起衣襟擦擦满头的汗水。

    这个清瘦的青年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一路狂奔,似乎有永远使不完的力量。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靠在一间首饰店外,一个穿着蓝色旗袍,围着白狐的女子从首饰店里走了出来。

    女子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大波浪卷发,一只娇俏的钻石蝴蝶结斜插在女子的鬓发间。

    一个四十多岁的司机恭敬地将轿车门打开,道“二少奶奶——”

    女子抬起脚来,黑色的高跟鞋正要步入车内,突然停住了。

    女子的目光久久凝视着一辆狂奔的人力车。

    那个满头大汗,面带笑意的青年。

    心痛涌了上来。

    当目光落在那个坐在车上的女子身上时,大波浪的女子双眉拧在了一起。

    恨意让她有些站立不稳。

    人力车渐渐远去,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二少奶奶,回吧,天晚了——”司机说道。

    大波浪的女子恨恨地坐进车里,猛然将车门拉上。

    ……

    温热的水,两只似玉的脚浸泡在水中。

    几点玫瑰花瓣漂浮在水面上。

    身穿睡衣的于凤凰坐在梨花木椅上,陷入沉思。

    穆非没死。

    没有火车碾压人的事故发生,于凤凰早已知道穆非没有死。

    再不见穆非来林家老宅外转悠,于凤凰也就淡忘了这个曾爱自己爱到无法自拔的男人。

    穆非敞开衣襟在冬夜的街道上奔跑的样子让于凤凰恍惚看到曾经的年少时光。

    很久以前,每当自己走出校门,都会看到那个清瘦的少年骑着一辆自行车停在校门处,悄悄地注视着自己。

    终于有一天,于凤凰走到少年身边,道“你喜欢我?”

    少年脸红了。

    于凤凰挑起少年的下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你天天注视着我,你骗不了我的。”

    少年的脸更红了。

    于凤凰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少年的脸庞。

    “可我不喜欢你,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于凤凰像只蝴蝶一样,咯咯地笑着跑了。

    少年久久凝视着于凤凰跑走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一个爱自己爱到骨髓里的男人会为一个乡下的女子拉车?

    为什么他偏偏要为她奋力奔跑?

    心痛,嫉恨。

    孟水芸,为什么我爱的人,你要和我抢?

    为什么爱我的人,你也要去抢?

    你为什么总要和我做对?

    “砰——”漂浮着玫瑰花瓣的洗脚盆被踢翻。

    丫鬟宛儿慌忙跪在地板上,拿着抹布擦拭着地板上的水渍。

    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赤脚站在地板上的愤怒的女人。

    “二少奶奶——”丫鬟宛儿低声道。

    于凤凰从桌子上摸起一盒洋烟。

    “有什么就说吧。”

    于凤凰狠狠吸了一口洋烟。

    “今日我发现一个大秘密。”

    “哦?说来听听。”

    “那个被您赶出林家的贱人竟然在林家绣坊里做事,您知道的,林家绣坊,那向来是二姨太主事儿的地方,想必,她进林家绣坊,也是得了二姨太的允许,想必三小姐也是袒护她的,三小姐是直接管理女工的。

    想必这个事情,也就老夫人和老爷不知道。”

    于凤凰一把抓起洋烟的烟盒。

    “而且,我看到了绿真,绿真带着那个叫穆非的一直等在厂外,听那意思,以后穆非都会送那个贱人回荷塘村,对,那贱人现在住在荷塘村。

    绿真让那贱人要等待——”

    于凤凰狠狠将一盒洋烟握成一团,摔在地上。

    “等待?等待什么?等待林家将她接回来吗?等待看我笑话吗?呵呵——”于凤凰狞笑起来。

    片刻后,于凤凰将那根燃着的洋烟狠狠掐灭。

    伸出纤细的右手,于凤凰仔细地看着手指甲上丹蔻,道“贱人——”

    ……

    天空蒙蒙的。

    刘一永,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站在巨大的青石大池上,用一根竹杆仔细地搅拌着大池中的染料。

    汗水流了下来。

    “老伯——”一块洗干净的毛巾递了过来。

    老人低头看了看这个连日来照顾自己的女子,没有说话。

    抓起毛巾,连擦了几下,然后搭在肩膀上。

    刘一永继续搅拌着。

    孟水芸将一个盖着花布的篮子放在桌子上,将花布揭了下来。

    一个个粗瓷碗被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老伯,今日中午我们不吃饭堂的饭了,这是我特意起早为您做的几样老家菜。您下来吃吧。”

    老人停住了手中动作。

    老人的背影兀自颤抖着。

    片刻后,他抓起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面部。

    老人再次抓住竹杆奋力地搅动着。

    见老人不下来,孟水芸坐在凳子上翻看起那本厚厚的本子。

    “凡染,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秋功。掌凡染事。”老人缓缓道。

    “老伯——”孟水芸惊喜地抬起头看着老人的背影。

    老人并没有回头,他拖动着竹杆围绕着大池边搅动边说道“蓝草有五种,茶蓝、蓼蓝、马蓝、吴蓝、苋蓝……”

    “染坊按分工可分蓝坊、红坊、漂坊、染色坊。

    专染天青、淡青、月白等色的称为蓝坊。

    专染大红、露桃红等色的称为红坊。

    专漂黄糙为白的称为漂坊。

    专染黄、绿、黑、紫、古铜、水墨、血牙、驼绒、虾青、佛面金等色的称为染色坊……”

    “种植茶蓝的方法是在秋冬收获时,将茶蓝的叶子全部剥去,茎杆除去头尾,仅留靠近根部的老节,略经晒烤后埋藏在土中,有点类似甘蔗、木薯的种法……”

    “染料为‘膏子’,赭色为‘衣黄’,浅蓝为‘鱼肚’,靛青为‘烂污’,滕黄为‘蛇屎’,铅粉为‘银屑’,绿色为‘翠石’,白色为‘月白’,墨色为‘蓝元’,色浅为‘亮’、色深为‘暗’,盛放各色染料的瓦钵为‘猪缸’;待染的棉纱为‘千绪’,棉布为‘硬披’,绸布为‘软披’,衣服为‘片子’,帽子为‘瞒天’,长衫为‘套子’……”

    老人自顾自地讲着。

    今夕何夕,风吹雨成花。

    时光缓缓地流淌着。

    老人每天都要讲上许多,从不注视孟水芸。他围绕着青石大池缓步地走着,边走动边搅动边讲着。

    仿佛那青石大池中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听着他的讲解。

    每天清晨,孟水芸都会起得很早,她精心地为老人准备着中午的饭菜。

    她对紫安如是说“七十多了,不容易。”

    穆非知道她要每天早起为老人准备饭菜,这个年轻的男人一拍胸脯,道“我知道哪里能买到最新鲜的蔬菜和肉,以后买菜这活儿我包了。”

    日子平静如水地过着。

    老人总会将孟水芸带来的饭菜一扫而光。

    每当孟水芸将桌子上的本子翻看得差不多时,第二日桌子上一定会出现一本没有看过的本子。

    记录了刘家多年来染布染丝经验的本子不断地出现在桌子上。

    孟水芸向穆非借了一把推子,一日中午,吃过午饭,孟水芸将老人长长的头发全部推掉。

    老人摸着光光的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

    这是孟水芸第一次看到这个老人笑。

    沧桑不失希望。

    ……

    这一日,天空阴沉沉的。

    老人站在染缸旁,将染缸里的布料拽了出来,一一放在一个硬木板上。

    老人将一块块布料用竹杆挑起搭在高高的天平上,然后撑开,抖动,抻直,拉拽。

    风吹来,天平上有已干透的布随风飘舞着。

    一块块红色的,蓝色,黄色的布料犹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儿在空中舞动着。

    孟水芸在飘动的布料中穿梭着。

    布料的间隙偶而露出老人的身影。

    七十多岁的刘一永抬头看着蒙蒙的天,忽然道“小时间,我的小时间回来了。”

    抬头看去,凉滑的雨点掉落下来。

    老人站在一块巨大的靛蓝布后,泪眼蒙蒙地看着孟水芸,啜泣道“小时间,你长大了——”

    孟水芸将一块布挑起,感伤地看着老人。

    被风吹飘飞的层层布块下一双高跟鞋缓缓地走动着。

    “你还真行啊,连这么老的,要死的男人,你都勾搭。”轻蔑嘲讽的声音响起。

    回头看去,身穿白旗袍,围着白狐狸,头戴白花的于凤凰踩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猩红的口红让这个大波浪的女人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凤凰——”孟水芸吃惊道。

    于凤凰狞笑着一把拽下一块晾晒在一个高高天平上的布料,道“表姐,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