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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369节

    跪在大院里的朝臣们吓得惊惶四散,各自寻找自以为安全的地方藏好,有的躲进了水缸里,有的钻进了水井里,朝臣们的家眷和下人们纷纷哭嚎奔逃,兵荒马乱的末日之象距离李隆基仅仅咫尺。

    李隆基呼吸急促起来,他感到一柄无形的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随时会落下,砍下他的头颅。

    不夸张的说,今夜此时,已是他的生死关头。

    高力士出了驿站大堂后,匆匆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没发现杨国忠的影子,随手拽了个朝臣询问了一句,然后领着几名宦官朝驿站后院走去。

    驿站后院一间厢房里,正是杨贵妃的住所。

    早在禁军大营哗变之初,杨国忠便听到了禁军将士们高呼的口号,口号是“诛杨国忠”,万人齐呼,声音宏亮,杨国忠在驿站内听得清清楚楚。

    杨国忠顿觉大事不妙,本来想趁乱逃出驿站,可禁军须臾间已将驿站前后团团围住,杨国忠根本无路可逃,仓惶之下他跑到杨贵妃面前,跪地大哭求杨贵妃救命。

    此时此地,杨贵妃已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兵变之时,连李隆基都没了主意,杨贵妃哪里有办法能救他?兄妹二人在屋子里相对而泣,杨国忠捶地嚎啕大哭,杨贵妃掩面啜泣不已。

    高力士带着宦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高力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语气却急促地道:“杨相怎会在此,让老奴好找,快快,陛下命杨相出去宣旨安抚禁军将士,旨意颁下,今夜之难可免。”

    杨国忠哭声一顿,不敢置信地看着高力士。

    高力士跺脚急道:“快呀!再耽误可就真晚了!”

    “陛下……要我去宣旨?不行不行,我出了驿站就会死的!”杨国忠到底不算太蠢,立马摇头拒绝。

    高力士不耐烦地道:“杨相莫听信谣言,禁军说要杀你不过是口头上喊一喊罢了,他们要的其实是钱财和官爵,刚才陛下和陈玄礼已聊过了,陛下答应了禁军的要求,杨相只要出去将陛下的旨意宣念一遍,这场风波就算压下去了。”

    杨国忠仍摇头:“不不,请陛下换个人宣旨吧,我不能出去。”

    高力士怒道:“陛下特意点名要你宣旨,为的就是平复禁军之怨,陛下的旨意已答应了禁军所请,他们断然不会害你性命的,敢杀朝廷右相就是公然造反,当着陛下的面,他们怎敢?杨相若不放心,老奴陪你出驿站如何?”

    杨国忠不算太蠢,但终究还是有点蠢。

    这等情形下,杨国忠见高力士言辞诚恳,他居然有几分相信了,神情不由动摇起来。

    高力士跺脚催促道:“外面已经动上手了,你还等什么?快呀!老奴拿性命担保,你绝不会有事,快走快走,老奴陪你一行。”

    说完高力士草草地向杨贵妃行了一礼,然后抓着杨国忠的手便往外跑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 兵变诛佞(下)

    驿站外已杀得尸山血海,双方千余将士已倒在刀剑下。

    杨国忠被高力士拉着踉跄往驿站外跑去,从后院到前院这段短短的距离,杨国忠的脑子渐渐有些清醒了,恍惚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此时他和高力士仍在驿站内,如果他奋力挣脱高力士的手,也许他不会被强拉出去宣旨,可他仍然不由自主随着高力士往外走。

    今夜此时,有太多人的命运已不由自己了,只能将祸福交给老天决定。

    无论李隆基存着怎样的心思,杨国忠知道自己必须要出去宣这道所谓的圣旨,若李隆基真打算牺牲他,那么杨国忠就算死活不出去,高力士也会将他的头颅带出去给外面的禁军示众。

    越往外走,杨国忠脸色越惨白,快到驿站大门时,杨国忠双膝一软差点栽倒,高力士眼疾手快扶住他,一脸好奇地道:“杨相怎么了?”

    杨国忠惨然笑道:“高将军,请转告陛下,臣……臣对得起陛下了。”

    高力士目光一闪,微笑道:“杨相当然对得起陛下,您可一直是陛下最忠诚的臣子。”

    杨国忠心中已越来越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流泪道:“高将军,臣死不足惜,唯求陛下放我杨家族人一条生路,勿伤我杨家姐妹家眷子女性命,臣唯此一个请求,请陛下看在我杨国忠一片忠诚的份上……”

    高力士脸颊抽搐了一下,仍然做戏做全套,搀扶着杨国忠温声道:“杨相多虑了,只是出去宣旨而已,禁军将士定然被圣旨安抚,绝不会伤杨相性命,老奴这不也在陪着您吗?”

    杨国忠凄然摇头,仰天长叹了口气,然后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

    走出驿站大门,禁军与羽林卫将士仍在激烈厮杀,大门外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首,鲜血满地。

    此时战况已升级,禁军竟调来了战马,对羽林卫发起了冲锋,羽林卫将士用盾牌挡阵,每次冲锋双方皆有伤亡。

    杨国忠骤然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双膝又一软,被高力士的双臂稳稳地扶住。

    高力士见将士们没有倒在平叛的战场上,反而自相残杀,死于袍泽刀剑下,他纵是宦官,亦是千年难见的义宦,心中顿觉痛惜怆然,于是吐气开声大喝道:“都住手!住手!天子有旨意!”

    双方将士见驿站内走出两人,说话的是一名宦官,而宦官的旁边正站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紫袍官员,于是纷纷停战住手,各自缓缓后退,留出中间一片空地。

    高力士大声道:“陛下有旨,将士忠于天家,天子必不薄待,着可赐全军将士钱五贯,收复关中后,每人赐田五十亩……”

    话没说完,禁军中忽然有人大声道:“那个宦官旁边的人正是杨国忠!”

    禁军将士顿时哗然,接着纷纷露出怒色。

    “杀了他!”

    “诛杀国贼,清君之侧!”

    “杨家人不得好死!”

    认出杨国忠后,群情愈发激愤,高力士还没说完话,一支冷箭嗖的一声射向杨国忠,然而乱军之中终究失了准头,冷箭贴着杨国忠的脸颊射在驿站的大门上。

    杨国忠吓得魂不附体,身子抖如筛糠,面向禁军将士有心想跪下来求饶,手脚却已吓得不停使唤,只站在原地颤抖不已。

    刚从这支冷箭下捡回一命,忽然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一人一骑朝驿站的空地飞驰而来,人在马上却搭弓上箭,猛地一箭射出,这次杨国忠没那么幸运,这一箭准之又准地射中了杨国忠的胸膛,杨国忠惨叫一声,倒地后看着胸前的鲜血汩汩流出,身子不由控制地一阵痉挛后,终于闭眼断气。

    那名马上的骑士见射中了杨国忠,于是勒住了马头,战马原地人立而起,骑士手中高举弓箭,大喝道:“禁军骑营马弓手张小敬,亲手诛杀国贼杨国忠!”

    禁军将士见杨国忠倒地而亡,纷纷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高力士也吓坏了,见杨国忠已死,急忙退后几步,转身匆匆回到前院。

    禁军将士仍不死心,上前查看杨国忠的尸首,确定他已死后,有人用刀割下了杨国忠的头颅和四肢,朝廷右相,赫达朝堂十余载的杨国忠竟死得如此凄惨。

    头颅被挑在一支长戟上,禁军高举杨国忠的头颅策马在禁军阵列中示众,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海啸般的欢呼,仿佛一场大胜。

    驿站堂内,听到禁军将士的欢呼声,李隆基已经明白了什么,紧接着高力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李隆基迅速与他交换了一记眼神,然后点点头。

    盯着面前仍单膝跪着的陈玄礼,李隆基阴沉着脸道:“如你所请,杨国忠已授首,禁军将士可否停止哗变?”

    陈玄礼垂头轻声道:“陛下,禁军将士要的,不仅仅是杨国忠一人的命,今日禁军大逆不道,要挟陛下杀了杨国忠,来日平叛后,陛下身边的贵妃娘娘焉知不会秋后算账?陛下甚宠贵妃,贵妃不死,将士们仍难心安。”

    这番话终于触到了李隆基的逆鳞,拍案而起勃然大怒道:“陈玄礼,你欺人太甚!尔等杀了杨国忠还不够,竟欲杀朕的娘子!娘子从不问政,天下朝堂之变与她何干?”

    陈玄礼此时已双膝跪地,伏首低声道:“臣说过,臣只是一座桥,帮陛下与禁军将士之间传话的,这些要求并非臣的意思,臣怎敢出此大逆之言。陛下,是禁军将士请求陛下杀了杨家所有人,以绝未来之后患。杨家所有人都得死,否则将士们仍难安心。”

    李隆基气得浑身发抖,盯着陈玄礼咬牙道:“尔等……尔等目无君上,一次次要挟威胁朕,这等行径,与贼子安禄山何异?朕若答应了你,下一个要求会不会就是朕的头颅了?”

    陈玄礼重重叩首道:“臣与禁军将士绝无此念,杨家诛族后,禁军将士愿向陛下发誓效忠,惟命是从!”

    李隆基深呼吸,脸色铁青身躯发颤。

    “见朕落魄,尔等便如此欺凌君上,什么忠臣,什么国士,皆是势利之辈!”李隆基瘫坐在地上,眼中流下泪来。

    陈玄礼眼眶一红,他其实也很委屈,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已经在拼命保护李隆基的周全了,若李隆基知道太子李亨有着怎样的心思,而他为了大唐天子的性命做出了怎样的努力,恐怕李隆基会感激得涕泪横流。

    然而心中的委屈不能对外人说,一旦说出口,便是一场更惊心动魄的风暴,大唐社稷已是风雨飘摇,实在经不起内耗了。

    陈玄礼垂头含泪道:“陛下,臣无愧于陛下,臣……真的尽力了。”

    李隆基摇头泣道:“陈玄礼,朕今年已七十岁,一生唯遇娘子这一位知己,朕与她恩爱多年,娘子亦颇识本分,从未做出逾矩之事,朕余生不多,为何不给朕留条生路,让朕与娘子平安偕老?官爵,权势,钱财,土地,禁军但有所请,朕皆不吝赐之,唯求娘子一条活命,朕可对将士发毒誓,今夜之事若罢,天家世代绝不重提此事,如何?”

    李隆基此刻像个穷途末路的沧桑老人,目光充满了哀求之色。

    他对杨贵妃终究无法割舍,多年的夫妻之情令他此刻愿意降天子之尊为妻子求得一条生路。

    陈玄礼沉默不语。

    杨家必诛全族,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条件,如果不能满足,禁军将士不会罢休,因为太子李亨在禁军内埋下的棋子绝不仅仅只有他陈玄礼这一颗,陈玄礼心软了,别的棋子不会心软,杨家全族不死,禁军中必然有人会再次煽动,那时或许就不是杨家人的死能够平弥的灾难了。

    见陈玄礼沉默,李隆基知道陈玄礼不愿让步,顿时眼泪愈发止不住了,身躯抖索地跪在陈玄礼面前与他平视,陈玄礼见李隆基竟朝他跪下,不由大惊,急忙重重叩首,惶然道:“陛下不可如此,臣死罪!”

    李隆基正要继续求情,却听到堂外的院子里一名官员上前几步,跪在堂门外大声道:“臣,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伏请天听。陛下,禁军众怒难犯,再迟疑恐生不测之变,臣请陛下当断则断,江山社稷为重,社稷不保,诸事弗言。儿女情长与祖宗江山孰轻孰重,陛下请三思!”

    院子里无数朝臣纷纷跪下齐声道:“臣请陛下社稷为重!”

    李隆基露出怒色,指着门外嘶声吼道:“尔等只顾自己富贵,何曾为朕想过?朕仅此一妻,娘子何辜,竟受此牵累,杨国忠死了还不够,非要赶尽杀绝么?”

    堂内,陈玄礼重重叩首:“陛下,社稷为重!杨家全族尽诛,三军将士才能安心为陛下效忠而无后顾之忧。”

    非常突然的,堂内的高力士竟然也面朝李隆基跪下了。

    李隆基心头剧颤,连身边唯一信任的宦官也是这个态度,李隆基顿觉天地之大,自己竟举目无援,孤家寡人今夜实至名归。

    “高力士,连你也……”李隆基面色惨然道。

    高力士垂头大哭道:“老奴与贵妃娘娘主仆多年,怎忍加害?但是,陛下,社稷比贵妃娘娘更重要啊!陛下该有个取舍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夫妻缘尽

    数千年来,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终归是极少数。

    当美人与江山之间成了一道单选题,绝大多数帝王会选择江山,而帝王身边的人也不觉得这样的选择有什么错。

    李隆基脸上涕泪横流,这次他是真感到伤心了,伤心于禁军将士的步步紧逼,也伤心于人生这道艰难的单选题。

    “杨家全族可诛,留娘子一条性命可否?朕可让娘子出家为道,从此不与她相见。”李隆基看着陈玄礼,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陈玄礼神情不变,低声道:“臣只是在陛下与禁军之间传话,陛下恕罪。”

    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

    杨贵妃必须死。

    李隆基绝望地仰天长叹,虚脱般挥了挥手:“你先出去,朕考虑考虑。”

    陈玄礼起身告退,临走前轻声道:“陛下请尽快决断,臣恐安抚不了太久。”

    陈玄礼走后,高力士跪在李隆基面前痛哭道:“陛下恕老奴之罪,老奴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啊。这些年老奴亲手服侍娘娘,主仆之情焉有其右者,如果可以,老奴愿代娘娘而死。但社稷面前一切皆可抛,李家百余年基业,老奴实不忍为了娘娘而倾颓于斯夜。”

    李隆基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似的,失神地道:“不怪你,朕不怪你。”

    高力士抹了把眼泪,试探地问道:“陛下,是否……”

    李隆基摇摇头,沉默许久,起身道:“随朕去后院看看娘子吧。”

    刹那间,高力士仿佛明白了什么,眼泪流得更急了,但仍起身跟在李隆基身后。

    驿站后院,数百名羽林卫将士警惕地站在院内环视四周,房顶上都站了不少人,寂静无声中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杨贵妃正在房里痛哭,她刚刚得知兄长杨国忠已死在乱军之中,而且尸首还被禁军分尸,其他的杨家人也被看管起来了,不知是李隆基的主意还是朝臣们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