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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113节

    “为何不见村民?”同行一名少年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宋根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叹道:“因为村民已没了土地,没有土地便没了生计,留在村里只能等死。”

    懵懂的少年不解地问道:“为何没了土地?”

    “因为土地被有权有势的豪绅权贵抢走了。”

    “土地也能抢?”

    “土地当然能抢,一张地契,一把惺惺作态的铜钱,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从此便彻底属于别人了。”

    少年仍旧不解:“我可以不卖呀,不在地契上画押,别人能奈我何?”

    宋根生冷冷道:“我有权有势,我命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架在你妻子儿女的脖子上,你卖不卖?你敢不卖吗?”

    少年气得涨红了脸:“朗朗乾坤,没王法了吗?我去告官!”

    宋根生冷笑,指了指自己,道:“大唐敢受这种案子的官,只有我一人。而我,至今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然张姑娘为何把你们调派到我身边保护我?”

    正说着,远处破败的民居走出一群人,他们步履蹒跚,老幼居多,青壮极少,老人牵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村口,每走几步老人们都会回头留恋地看一眼,然后抬袖抹泪。

    沉默无声的哭泣尤令人压抑。

    宋根生心头一紧,快步迎上前拦住了他们。

    “诸位乡亲要去哪里?”

    为首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人打量了宋根生一眼,今日宋根生没穿官服,衣裳质地颇为普通,看起来像个平凡无奇的山村少年。

    老人没了戒意,抹泪叹息道:“要走了,哪里有活路便去哪里……”

    “诸位为何背井离乡?”

    老人指了指村子周围的梯田坡地,惨然笑道:“地都是别人的了,我等要么卖身为奴,世世代代做牛做马被人驱使,要么马上离开,纵是乞讨吃草根树皮也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

    宋根生从怀里掏出一个饼,蹲下身掰开,分给两个孩子,然后叹道:“你们离开了也很难有活路的……”

    老人摇头:“天要绝我,夫复何言?只求下一世投个好胎,莫活在这不见天日的世道了。”

    “你们的田地被何人所夺?”

    “整个村子的地被好几家地主瓜分了,我等已是村子最后离开的一批人,还有些人为了活命,已跟主家签了卖身死契,从此成了他们的奴仆。”

    宋根生神情难受,沉默半晌,轻声道:“田地被人所夺,你们或许……或许可以报官。”

    老人讥诮地笑了:“官?官只会加我们的赋税徭役,哪里会管这种事?我等还是去蜀州城看看吧,听说那里繁华似锦,若是乞讨的话,约莫能活下去。”

    宋根生拳头攥紧,指节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身后的张怀玉和几位少年各自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钱,递给了老人。

    老人一愣,急忙领着村民朝他们拜下,宋根生心中一痛,飞快让开。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下,一众衣衫褴褛的村民扶老携幼离开了。

    宋根生站在空荡荡的村口仰天长长叹息,良久,忽然转过头盯着张怀玉的眼睛,缓缓地道:“张姑娘,你还觉得我应该息事宁人吗?”

    “治下子民流离失所,我宋根生身为一县之父母,若对此惨状仍不闻不问,我宋根生枉自做官,枉自为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共赴生死

    大唐府兵制到了中期被破坏,朝廷为保证兵源不得不采用雇兵制。石桥村的许多村民曾经便是雇兵制的受益者或受害者,包括冯阿翁。

    简单的说,雇兵制是有报酬的,但是有个很重大的缺陷,那就是将士们不再是为国而战,而是为个人的利益而战。家国和朝廷不再是他们必须拼死维护的信仰,只是他们的老板,今天可以为了老板卖命,明天我也能辞职不干。

    当一个战士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失去了信仰,不知道为何而战时,军队的战斗力自然便大不如初了。

    这也是大唐中期以后,对外征战屡有败仗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归根结底,府兵制的破坏,最根本的原因是民间均田制被破坏了。

    历朝历代之初都是君圣臣贤的,民间的风气也是非常纯朴的,权贵地主阶级也是友善温和的,因为一座江山被打碎,被重建,所有的一切等于从零开始,大家的起点都是相同的,贫富差距也不那么巨大。

    当国运渐渐昌隆,当权贵和百姓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盛世不知不觉悄然来临后,人心的贪欲也渐渐遏制不住了。权势金钱与民心博弈之后,选择强大而联手,选择弱小而吞噬,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历朝历代无法避免。

    盛世里权贵圈占大量农田,无权无势的农户失去了土地只能沦为难民流民,当天下绝大多数财富和土地集中在少数几个权贵身上时,所谓的盛世根基也就宣告终结了。

    大唐如今差不多便是如此境况,长安的诗人们仍在津津乐道地将盛世光景写进诗里,在繁华似锦的长街举杯吟颂,而大唐各地乡野村庄的农户们却扶老携幼离开家园,等待即将饿毙于野的命运。

    车行陡峭处,无人能控制它的速度和方向,天子亦不能。

    ……

    十日后的一个深夜,顾青正在屋子里沉睡,被后院的丫鬟小心而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半夜被唤醒的顾青大怒,他的起床气不小,坐在床榻上朝门外怒吼了一声,门外的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安静了片刻终究还是壮着胆子禀报顾青,许管家在后院门外等候,青城县有信送来,十分紧急。

    顾青闻言一怔,接着披衣而起。

    匆匆走出后院,顾青没理会许管家赔礼,接过信展开,命下人举着灯笼靠近。

    信是张怀玉写的,她在信上详细写了青城县失地农户的惨状,以及青城县的土地数十年来被豪绅渐渐蚕食圈占的现状。

    最后张怀玉笔锋一转,告诉顾青,宋根生已决定绝不妥协,他要对豪绅动手,让他们交还土地,官府县衙将收归的土地重新分配给农户。

    顾青看到此处,手不由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有些苍白。

    好吧,宋根生要把天捅破了,从信发出来的时间算,或许已经捅破了。

    此时的顾青就算写信相劝恐怕已来不及,关在县衙大牢那位姓蔡的豪绅有很大的可能已经人头落地了。

    而那位豪绅却是济王在青城县的代言人……

    顾青不由一阵头疼,他意识到麻烦要来了,这个麻烦很大,很大……

    第二天一早,顾青特意派人向左卫告了假,然后安心坐在家里,等着麻烦主动找他。

    果然,上午时分,许管家匆匆走进前堂通报,门外有位下人在等候,言称济王殿下有请。

    顾青叹了口气,吩咐备马车。

    济王府内,顾青坐在前堂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进门之后无人招待,没有酒水点心,连下人们都是一副冷冰冰的嘴脸。

    顾青知道这是济王在给他下马威,于是不急也不怒,悠悠地坐在前堂里欣赏王府的各色摆设装饰,不时啧啧有声表示赞叹。

    济王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与上次见面相比,今日的济王神情冷漠,面若寒霜。

    顾青微笑起身行礼,表情如常。

    济王淡漠以对,坐下后便直奔主题:“顾长史,知道你的朋友在青城县做了什么吗?”

    顾青摇头:“不知。”

    济王冷冷道:“十日前,他将那位姓蔡的豪绅杀了,并且将他名下的土地全部收归县衙,今早本王才得到消息。本王想问问顾长史,上次你来赔礼,本王也答应此事揭过,然而你的那位朋友立马便在青城县杀人夺地,你二人是合起伙来戏耍本王吗?”

    顾青苦笑道:“此事是个意外……”

    济王摆摆手,目光冰冷地盯着他:“我不想听什么解释,事已发生,解释什么都没用,只想知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收归县衙的那些土地打算如何处置?”

    顾青垂头,神情渐渐有了一些变化。

    “臣猜测,宋县令可能会将土地归还给农户吧,毕竟那些土地本就是农户们的,物归原主而已。”

    济王一愣,接着勃然大怒:“那些土地是本王买的!”

    顾青暗暗叹了口气,其实自从知道宋根生杀了那个姓蔡的豪绅后,顾青便清楚他与济王的矛盾已无法化解,对济王来说,杀人是小事,土地才是大事,以宋根生的性子绝不可能将土地还给济王,那么,被触动了利益的济王还会对顾青客客气气吗?

    既然已彻底得罪了济王,顾青决定翻脸了。

    不装了,摊牌了。

    温和微笑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化,顾青的表情渐渐变得僵硬,冷漠,脸上明明还是带着笑,微笑却已变成了冷笑。

    “巧取豪夺……也算是‘买’么?”顾青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醒熟睡的孩子,但嘴角的冷笑却愈发深刻。

    济王呆住了,半晌,他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眼神像一只饿极的狼,冷冷地盯着顾青。

    “顾长史的意思,此事不会善了了?”

    顾青仍在笑:“臣以为,是殿下不想善了。”

    “把土地还给我,青城县令杀了姓蔡的豪绅一事本王可以不追究。”济王冷静思考过后,决定妥协。

    顾青只是长史,但顾青在长安城的人脉与声望令他不得不妥协,尤其是他与杨贵妃的关系,更令济王忌惮。济王知道自己的父皇心性何等残酷凉薄,当年同时逼死三位皇子眼都不眨,他害怕杨贵妃为了顾青吹枕头风。

    顾青暗暗苦笑,他已听出济王话里的妥协意思,对一位皇子来说,已然很难得了。若换了他是宋根生,或许马上会答应。

    然而,顾青不是宋根生,宋根生不会妥协,顾青只能选择站在宋根生一边。

    对于站队,顾青永远立场坚定,而且从不讲道理,帮亲不帮理。

    只不过内心深处,顾青还是很想暴揍宋根生一顿,这种冲动像异地恋多年的情侣极度渴望相聚一样强烈。

    直视济王的眼睛,顾青缓缓摇头:“殿下,臣办不到。土地已被宋县令收归县衙,或许此时已分给了当地农户,臣愿以私人名义赔偿殿下一些银钱,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也是顾青三思之后的结果,他也向济王做出了妥协。如果能用钱解决眼前这个麻烦,顾青就算倾家荡产亦无所谓,他知道今日若与济王谈不拢,宋根生即将面对杀身之祸。

    皇子不敢干涉朝政,无法下令罢免宋根生,但是这个无法无天的朝代,一方节度使敢派出死士刺杀宰相,皇子想杀个县令有何难?

    济王盯着顾青的眼睛,他也缓缓摇头:“顾青,如今已不是钱和土地的事了,明白吗?皇子的土地被区区一个县令收了,本王人在长安会抬不起头,那么多皇兄皇弟都会看本王的笑话,我的脸面已被你和那个县令踩在脚下,只让你们归还土地,是看在你顾青的面子上,如果连土地都不还给本王,那么……莫怪本王不客气了。”

    顾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殿下挂在嘴上的只有钱财,土地,面子,却绝口不提那些失地的农户,您……是不是忘了,那些农户才是最可怜的人?”

    “顾青,不要拿这些毫无意义的理由搪塞本王,农户有没有土地,那是朝堂诸公该关心的事,与本王无关。”

    顾青揉了揉脸,站起身,微笑道:“殿下,臣未封官以前,也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农户,臣刚刚想明白了,若臣今日再对殿下妥协,那便是忘本,会被乡邻们戳脊梁骨的。既然与殿下谈不拢,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臣与宋县令都接着。”

    济王眼神轻蔑,嘲弄般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此刻正义的嘴脸多么可笑?”

    顾青笑道:“殿下这副生来高人一等的嘴脸何尝不是丑陋狰狞呢,彼此彼此。”

    “臣告退。”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

    顾青与济王都非常克制地保持表面的礼貌,顾青仍然朝济王行礼,恭恭敬敬地退到堂外。

    济王起身盯着顾青的身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时,济王忽然扬声道:“顾青,此刻起,你我算是不死不休了。”

    顾青脚步一顿,微笑点头:“好,说定了。不死不休。”

    二人目光在半空相碰,火花四溅,杀机顿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