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张嵩提着个食盒,快步行走在宫道上,进殿的时候,掸了掸袖子上的湿痕。 脱了鞋,只着袜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一眼便看到了面色苍白,眉眼倦怠,坐在被褥间的少年天子。 少年腿已经好了泰半,不过依然是肌肤胜雪,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 这一日倒没阴阳怪气地问王后的动向了,竟然破天荒地地在处理政务。 张嵩堆出满脸笑来,端了食盒上前道:“陛下还不睡吗?” “王异,”牧临川冷笑着往地上砸了卷竹简下来,“孤早晚知晓他定要与堂兄勾搭在一处。” 张嵩忙上前捡起竹简,展开一看,只见得“湘州刺史王异”这明晃晃的六个大字。 思及湘州与荆州之间那暧昧的地理位置,张嵩不寒而栗道:“王异与长乐王殿下——” “他既然想要这王位,孤给他就是了。”少年眼里闪过一阵厌恶之意。 张嵩心中陡然一惊:“陛下慎言。陛下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王后考虑。” “你当牧行简想篡位,是孤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吗?就算孤累死在了这些案牍之中,也阻止不了他。” 牧临川倒是从容,揭开了食盒,夹了一筷子肉送入口中,嚼了嚼。眉眼看不出丁点儿惧意来,甚至还隐隐有些兴奋。 他就等着这一天到来,这几乎使他为之战栗。 “孤这些年杀了不少人吧,又起用寒门。” 牧临川微微一笑,“这些高门可是恨孤恨得要死。” 牧行简重名教,与这些门阀士族可谓是勾连深受,你侬我侬,颇为暧昧。 他几乎能想象出,牧行简若起兵,一众门阀士族定然是持暧昧态度,拥牧行简入京。 大厦倾颓,只在朝夕之间。 而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他好奇,牧行简会用什么法子杀了他,为此心脏鼓动不休,激动得浑身战栗。 “嫂嫂此番进京,也是受了他的指使,他倒是狠得下心来。”大部分时候,哪怕面对顾清辉,少年也依然保有六七分的冷静和理智。 “这肉不错,送一盘到桂宫去。” 张嵩低声:“喏。” 众人只当牧临川对自家长嫂存了些不清不楚的心思。 可没有人比他清楚,牧临川或许只是将对先王后的感情转移到了顾清辉身上。 昔有颍考叔舍肉遗母,汉文帝目不交睫,衣不解带,为生母亲尝汤药;李勣其姊病,尝自为粥而燎其须。 这一件一件,一桩一桩,并不似男人对女人的情义。 张嵩模模糊糊察觉到牧临川对先王后——牧临川的生母有种近似扭曲的感情,却又不敢深想细想。 “对了,陛下,王后那儿……” 这眼看着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禁闭已解,可王后竟然真的就没踏入过昭阳殿半步。 牧临川沉默了半晌,忽道:“……连给人当狗都得靠做梦。” 张嵩:??? 少年忽然掀起薄被,套上了高齿木屐,往外走去。 “陛下这是?”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停下了脚步:“去给人当狗。” …… 大雨倾盆而下。 累累如贯珠,落在地上溅起一阵飞琼碎玉。 拂拂伸出一只手,挡在脑袋前,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一路狂奔。 内心几乎快斯巴达了。 这是何等运气!被牧临川关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出来遛个弯竟然就天降暴雨。 雨雾蒙蒙霭霭,隐约可见攒尖顶方亭的轮廓,亭前云雾缭绕,亭面如山峦起伏,一眼望去又如蓬莱仙阙。 拂拂眼睛一亮,大雨天碰上个亭子那简直就是真天堂好吗,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亭如伞盖,挡住了瓢泼大雨,拂拂飞快地甩了甩脑袋,像只甩水的小狗,懊恼地跺了跺脚。 衣服湿透了。 提起袖子,拧干了两只袖子上的水,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句低沉的男声。 “微臣张秀拜见王后。” 拂拂一愣,吓了一大跳。这才意识到原来亭子里还有一个人。拧着袖子的手就这样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呃。”拂拂磕磕绊绊地问,“张中丞?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亭子里的人正是张秀无疑。男人坐在靠里的角落中,眉眼半敛,仔细看袍脚也被淋湿了。 张秀不卑不亢地朝她行了一礼,眼睫仍然是低着的,并不主动去看她,“暴雨突至,来此避雨。” 只在行礼时,目光不可避免地自她身前掠过,他眼里的讶然一闪而逝,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迅速凝重,忙错开了视线。 拂拂有点儿窘迫。 她想,她大概意识到张秀这反应是为了什么。 大雨天,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小亭子里,她衣服又被雨给淋湿了。 张秀未多加犹豫,自她入亭之后,就退到了亭前的石阶上,唯有一角飞檐勉强遮雨,片瓦勉强遮身。 雨丝斜飞入亭中,很快,就将男人半面肩膀都打湿了。 拂拂想叫他进来,却也明白他在忌惮什么,倒不好开口。 张秀背对着她,眼睫半垂,纤长的眼睫朦胧着淡淡的水汽,并不看她。 拂拂坐立不安。 要不是她突然闯进来,人家也不至于自觉退到了亭子下面去。拂拂脸上火辣辣地,羞愧万分:“外面雨大……张中丞还是进来避雨吧。” 张秀态度温和,眉眼淡泊:“多谢王后好意。” 脚下不挪动半步,只将目光放下了亭外。 远远望去,宫道两侧桃花点点,朦胧如雾如同点染法干湿浓淡变化所染就而出,上京佛寺林立,牧临川崇佛,宫中仍有不少佛教风格的建筑。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顺着张秀目光望去,或许是下意识地为了缓解尴尬,拂拂喃喃道。 男人波澜不惊的疏冷神情,终于略有触动,低声道:“王后还会作诗?” “中丞误会了,这诗并非我所作,也是我偶然从别的地方听来的。” 张秀颔首,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只道:“王后敏捷好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拂拂干脆问起课业来。 这样一个问,一个答。 一有机会学习,拂拂就来了精神了,她凝思苦想,双目明澈,炯炯有神地看着张秀,时不时偶尔发出几句提问,可谓是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亭外,风雨紧一阵慢一阵。低低的交谈声很快就被风雨吹散在了雾气中。 …… “不在?” 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殿门前,微潮的乌发贴在颊侧,还在往下滴着水。 牧临川爱笑,经常笑得或恶劣或嘚瑟或无辜,少年鼻挺唇薄,眼皮也薄,笑起来时甚至能说艳色逼人,顾盼生辉。但不笑时,眉眼锋锐间自含着些漠然疏离的讥诮之意,使人格外心悸。 “王后哪儿去了?” 阿若有些害怕:“王后说闷得慌,去外面走一走。” 牧临川垂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这么大雨,她这是散的哪门子步?” “你知不知道她往哪儿去了?” 阿若冥思苦想:“好像是……往南。” 春雨潇潇,绵绵不断。 这几日暗处苔藓滋生,屐齿印上去,容易打滑,留下一道一道苔痕。 这雨一连下了半个月了,下得牧临川心情莫名烦躁,也有可能是他打算主动服软,却扑了个空。 他长这么大,何曾主动服软过? 牧临川阴晴不定地想,面皮绷得紧紧的,拉长了一张脸,快步行走在这风雨中。 忽然,他步子一顿。 待看清亭子里那两个模糊的人影后。少年呼吸陡然急促,转瞬之间,又变得很轻。不声不响,润泽的双眸里平静如无波的深潭。 这一次算得上巧合,这两次又算什么?这半个多月不来看他,合着是又有了新欢不成? “王后与中丞真是好兴致,雨下得这么大,还结伴一道儿来游玩赏景吗?” 一道阴阳怪气的嗓音忽然插进来。 “牧……”陆拂拂睁大了眼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牧临川,表情浑像是大白天见到了鬼,“你、你怎么在这儿?” 这算是什么眼神? 少年眼里闪着点点无法遏制的怒火。他是青面獠牙像鬼了还是怎么回事? “怎么,我不能来吗?” “就兴许你们大雨天来散步,孤不能来。”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些过激了,又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臣子心腹还在这儿,牧临川迅速抿了抿唇,强行压下去的怒意,导致脸上像是结了层薄薄的寒霜,平静得简直过了头。 硬要说此时的牧临川,更像是大雨天无处可去的小狗,皮毛都被雨水打湿了,一撮一撮地垂在身上,看着垂头耷脑,温驯可爱,实际上满身戾气,若往前靠近一步,就会被警惕又戒备地调头咬上一口。 少年憋了又憋,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这是何等缘分,竟然又将你们二人重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