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但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没反应过来,竟木楞楞地站在那里没动。 曹谭只得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咱们军营之中禁止营妓、嫖娼,至于欺辱军士,更是大罪。本官念在曲主事初犯,原本不想追究,但林子杰亦是清白人家的好儿郎,你做下这等事,你起码应给一个交代出来罢!” 不知不觉中,正在敬酒和欢笑的人们纷纷围拢了过来,神情各异,惊诧、了然、惋惜、震怒、幸灾乐祸、鄙夷嫌恶……皆而有之。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曲长负则露出了略带玩味的表情,向林子杰问道:“是吗?” 林子杰从小没什么大出息,就是因为懒惰懦弱,才会跟范忠混到一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 他全身都在发抖,实在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曲长负一眼。 那晚月光太暗,在营帐之中看的不甚清晰,此刻才真正明了了他的模样。 这人坐在清冷秋光之中,像是一幅无限风华的画,苍白、高傲、矜贵。 他心头忽地生出勇气,猛一下跪地,高声道:“大人,我有冤屈要诉!” 曹谭心中暗喜:“讲!” 林子杰吸一口气:“小人要状告屯骑校尉曹谭包庇下属,祸乱军纪,纵容宣节副尉于敏,仁勇郎詹明义欺压辖下兵卒。此二人不光多次欺辱小人,勒索钱财,甚至奸杀陈英之子陈仲!求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就是没了回头路,他这一席话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在风声中犹显苍凉,使得整个校场不由一静。 曹谭震惊之后勃然大怒,厉声斥道:“一派胡言!是谁教的你这样污蔑本官!” 他说完之后就想起来,林子杰是范忠的人,而范忠跟随自己多年,此回也一直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已经彻底拿捏住了曲长负的把柄。 现在看,他分明是被人家给反过来拿捏了! 范忠就缩在人群的最后,接触到曹谭几乎要吃了他一般的眼神,他连忙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整个隐藏起来。 惊怒的不光是曹谭,还有周围一众知晓他计划的同党。 短暂的寂静之下,呵责之声四起,都是说林子杰失心疯了,污蔑长官,要求将他拿下审问。 周围立刻有人要冲上去,林子杰头脑一片空白,害怕到了极点,反倒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足以令人安心:“且慢。” 曹谭被反将一军,又明知一定是面前之人所为,怒到了极点:“曲主事,你是一意要和本官作对了吗?!” 依稀是曲长负站了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因林子杰低头跪着,只能看到对方踩在地面上的鹿皮靴子,以及一片水蓝色的衣角。 曲长负的声音冷淡中含着几分漫不经心: “曹大人这话说的真教人伤心,我为何要与你作对?只是此人竟然当众污蔑大人,不让他解释清楚,谣言就此传开,岂不是有加有损大人的名声么?” “来人。”他转头吩咐,“去将陈英一家请上来,跟林子杰对质。” 到这份上,再拦着便是心虚了,曹谭冷着脸重重坐了回去,其余人打量着他的神情,也就没阻拦。 毕竟陈英是个怂货,开始他宁可举家逃跑也不敢给儿子讨公道,现在也未必会有出面指认曹谭的勇气。 陈英被带上来之后,发现场面剑拔弩张。 曹谭那边已经有人连刀都出鞘了,曲长负这一头虽然没有表现的那么激动,可相府的护卫也都保护在自家少爷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 他心里立刻慌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光是他自己的命也就算了,重要的是妻子和女儿还在这里,儿子已经没了,他不能再连累其他的亲人。 听到曲长负让林子杰把刚才的话都重复了一遍,陈英几乎惊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平日里好吃懒做,竟有如此胆色。 曲长负道:“陈英,令郎到底因何亡故,林子杰的话可属实否?” 陈英猛一抬头:“我——” 刚说出这一个字,他就接触到了曹谭阴冷的目光,然后对方将眼神落在了身后的陈家母女身上。 曹谭的手段这么多年陈英是见识过了的,可曲长负年纪轻轻,纵然家世不凡,也未必能护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 赌不起啊。 曹谭熟知他的性情,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可曲长负所说的证人,也压根就不是陈英。 他使了个眼色,陈小姐本来正被人架着,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辖制着她的手一松,她不管不顾,立刻扑了出来。 陈小姐大声道:“我可以作证,林子杰所言全部为真,我弟弟正是被他口中的两人所害,而后我父亲多处伸冤,却都被曹大人驳回,反受威胁,不得已之下,才带着我和娘出逃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带血的布料:“关押之处没有纸笔,我已经用血将所知的一切经过写明,大人尽可以查实!” 她这话就是直冲着曲长负说的。 陈小姐性情直爽刚烈,此前被抓之时,就试图向这位相府公子伸冤,但被严词呵斥。 她当时心灰意冷,还以为为官的都是这个德性,但没过多久,曲长负那边的人便趁乱找了过来,向她询问真实情况。 虽然并未承诺任何,但这个举动让陈小姐心中生出希望,干脆熬了一晚上没睡,小心地将所知一切都写了出来,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血书往外一拿,曹谭那边的人便扑上来想取,结果刚迈出步子,就一跤栽倒在地。 靖千江若无其事地收回绊他的腿,从对方脸边走过去,取了血书递给曲长负。 曲长负草草一扫。 陈小姐道:“除此之外,我还听闻军营中私吞军饷、克扣兵卒之事亦时有发生,且对普通军士动辄打骂,父亲归家,我亦亲眼见过他身上伤痕。我父为谋生计,只好逆来顺受,可仍是沦落到了此等地步!” 情况已经完全失控,曹谭顾不得其他,厉声呵斥:“此女定是被人收买,有意挑拨,惑乱军心!来人,将她拿下,审问是不是敌国奸细!” 他脑子转的极快,陈小姐却也豁出去了,高声道: “大人,我人微言轻,只能任你栽赃摆布,死不足惜!可是即便是死,小女也想亲眼看上一看,是否当真好人不长命,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道存在!” 第18章 甚平生意气 曲长负手指收紧,染血的布片在他指间皱起,而陈小姐提到的“军饷”二字,如同一道闪电,划入脑海之中。 上一世宋家在西羌战败,当时所率领的兵将,除了惯常所带的旧部之外,亦有一部分是出自京郊大营以及卫甲军。 因而他此次前来,也有调查之意。 经过这半个多月的了解,京郊大营乱是乱,但其中兵将大多懒散贪婪,好逸恶劳,要说叛国通敌还不至于,难以成为主要败因。 而此时陈小姐提到“贪墨军饷”四个字,让曲长负突然想到,出征所用的粮草物资,也是从这一带的粮囤中运出的,或许人没问题,而是吃的用的出了问题。 但目前并不是令人深思的好时机,陈小姐的喊声撕心裂肺,周围之人一时齐齐震住。 曹谭眼看局势再也无法控制,曲长负分明就是处心积虑要处置自己,当下也豁出去了,怒喝道:“人呢?不是说了将陈氏拿下吗?” 曹谭手下亲信,大多参与过欺压新兵之事,有人手上也沾了人命,只不过没有闹大罢了。 眼看曲长负要查,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当下众人蜂拥而上,要将林子杰和陈氏一家三口拿下。 曹谭面色深沉,慢慢转首,冲着自己身边侍从使了个眼色,手掌向下一劈,做了个斩草除根的动作。 一场庆祝佳节的宴会竟然闹到这样的地步,眼看曹谭如此疯狂,跟随在曲长负身边的相府护卫们个个如临大敌。 他们此来,唯一听从的就是曲长负的命令,眼下一场兵变在所难免,自身死不足惜,但说什么也要保证少爷的安全。 眼看一人满面狰狞,举刀就朝着陈小姐当头劈砍而下,小端飞身上前,架开他的刀锋,同时将陈氏母女一手一个揪过来,往自己身后一推。 他大喊道:“留十个人与我在此保护陈家的人,剩下的护着少爷快走!” 正当混乱之际,一道剑芒脱鞘而出,雪亮剑锋映的周遭一晃,跟着匹练般地划出。 下一刻,面前鲜血飞溅,曹谭护卫人头落地。 ——这是祭祀此场变乱中的第一条人命。 双方虽然起了冲突,但闹出人命,意义便大不一样。 周围之人无不震骇,连小端都大吃一惊。 他回头看去,动手的并非相府之人,却是这段日子经常跟在曲长负身边的那个易皎。 “你——” 靖千江面不改色,将人头一脚踢出,高声喝道: “曲主事奉陛下旨意,来此整顿军纪,一切做为乃分所应当!屯骑校尉曹谭欺上瞒下,公然抗命,罪无可恕,尔等莫要助纣为虐!还不速速放下兵刃,惩恶除奸,主事自会上请从轻发落!” 众人见他先下狠手,又闻此语,不由稍有迟疑。 曹谭见状,立刻冷笑道:“假托之词罢了,尔等已经布局到这个地步,如今又岂会轻轻放过?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已退无可退了!” 双方争执不下,趁着这个形势稍缓的时机,小端迅速将自己手中兵刃塞进了陈英手里。 他厉声斥道:“是不是爷们?!是爷们就把刀拿起来,跟他们拼了!” 这句话说完,他忽听身后传来惊呼,连忙转身看去,随即勃然色变。 正在此时,后方竟有数人向着曲长负所站的方向冲去,瞬间将在他周围保护的侍从冲散。 曹谭的脸上露出冷笑,杀陈家三口不过是幌子,这种形势之下,他首先要制住的人自然是这里身份最贵重的。 军营中以武力逞胜,曲长负纵然再怎样头脑灵活,到了真刀真枪的时候,终究也还是无济于事。 这时一个反应最快的人已经扑到了曲长负的面前,首先一把抢走了那份陈小姐写成的血书,意图毁灭证据。 然而尚未等他高兴,眼角余光忽觉寒芒一闪,转头看时,已见一泓雪亮的刀光迎面而下。 肩头一凉,随即剧痛。 ——曲长负竟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柄短刀,将他整条握着血书的手臂一刀斩断! 断臂因此巨大的冲力而飞起,曲长负抽回血书。 他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眼前惨嚎的人,掩袖咳嗽两声,甩掉短刀上的血迹,随手还鞘。 丢书、抽刀、断臂、夺书,这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落,狠、准、精、快无一不备,只把曹谭看的目瞪口呆。 有几个相府护卫正要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救援,见状也不由半张开嘴,瞪大了眼睛。 他们知道曲长负自幼也曾跟从宋太师习武,但这几年少爷的身体越来越差,简直拿起笔来多写两个字,都要叫人担心会不会累着他,就更不用提动武了。 少爷居然拿了刀! 他的手疼不疼?会不会累着?有没有引发旧疾?这是他们当护卫的失职无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