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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经理是来送礼的,一尊金镶玉的送子观音,装在玻璃匣子里搁在茶几上。眼看日子近了,都没收着喜帖,老高开口,厂里几个老人商量着,贺礼总还是要送过来。 周子兮点头谢了,听着这话就知道他们准是也听说张颂尧私奔的事情了,今天是来探消息的。 厂里最近好不好?别的话也不能讲,她只是随口寒暄。 高经理便也顺着她说下去,如今日本棉纱好销,华商纱厂开机就是亏损,自去年跟着纱厂同业会稳定纱价,生意才好做了一点。 周子兮隔一阵才应一声,是听不懂也无所谓的意思。 谁知道交易所里那些掮客不高兴了,他们做了长空头,现在纱价回升,断了他们财路,天天到厂里搞事情。高经理继续。 周子兮心中一动,只说了一句:这事您得去找唐律师。 老高抬头看她一眼,哎哎两声。 事情不管了没了,都给我个消息,我等着。她又添一句。 老高又是哎哎两声,点头应下了。 礼已经送了,话也已经说完。周子兮站在三楼窗口看着赵得胜又把客人送出去,并不知道这个隔两条马路就避开汽车的老高会不会去找唐竞,她又能不能等到这个回信。 然而,随后的转折却与任何一种梦境都不一样。 也是在第五日,她的那几位族叔登门拜访,带着另一份聘礼与另一张庚帖。她看见上面的名字,简直就要冷笑出来。 回去之后,你不用再去想结婚的事。她还分明记得,他曾这样对她说。结果,却只是换一个人罢了。整件事变得如此讽刺,就好像是一场利用又反被利用的游戏。 子兮你怎么说?族叔问她,语气威严,又带一丝唯唯诺诺。若不是亲耳听见,还真难相信有人可以同时做到这两样。 你们都答应了,我还能怎么说?她反问,接了那张庚帖,站起来叫得胜送客。 那天夜里,她又做梦,而那梦境却总是关于黑暗里与他在一处。比如那个除夕夜,或者仅仅几天之前,她在他房中。她想不通是为什么,直到又梦见那一幕。 那你要怎么办?他问,夜幕下一双眼睛看着她。 我想要你。她亦望着他回答。 她曾以为那只是不得不说的一句话,若不是因为酒醉,她很可能说不出口。但再梦到一次,却又不能确定了。也许仅仅是在这一个梦里,而梦是不讲道理的,她放下所有因果,以及过去的种种,忽然发现自己确是想要他,哪怕他囚禁过她,又欺骗了她。 婚礼这一天终于到来,公馆里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她的族叔与婶娘们又来了,另加两个堂姊妹,算是她的傧相。倒是要谢谢她们,她这个人连朋友都没有,要不是亲戚相帮,怕是傧相都难找。虽然她还分明记得,当年父亲葬礼之后,也是这两个堂姐妹对她避之不及,以为她疯了。 梳妆停当,她又是一袭白衣,头纱披下来遮住大半面孔。听见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她走到窗边去看,只见车已经备好,沿细石车道开进来,绕过喷水池,在门前停下。 除去周公馆原本的那辆福特,锦枫里另派了两辆轿车过来,都是扎了玫瑰的,瞧着花团锦簇。一个戴大盖帽的司机正指引众人上车,既殷勤又得力,长辈们坐周公馆的车先走,余下一部花车给两位女傧相。 周子兮从楼上下来,去哪里,怎么做,都有人告诉她。于是,她索性只听别人调派,坐进最后一辆车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 前面两辆车先后离去,女佣把白纱裙摆塞进车内,这才得以关上车门。周子兮只是看着,就好像旁观者一般事不关己,心想做傀儡倒也省力,一切都不用操心。 汽车发动,驶出院门。 周小姐司机开口。 她这才发觉,开车的是谢力。 许久,她不曾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吴先生,公使团,香港,马赛,日内瓦。 直到汽车开出租界,拐进一条小路停下,谢力开了车门叫她下去,又把她塞进另一辆车里。 吴予培也在车上,只是与谢力隔窗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敲了敲车内的隔断,关照司机出发。 汽车继续往北走,周子兮看着车窗外面,一时怔忪。 这里有些衣服,吴予培指指她脚边的一只软箱,你可以到机场去换,还有护照和旅行支票也都在里面 是他准备的?她问,好像才刚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予培点头。 他要我到哪里去?她茫然。 他说随便你想去哪里。吴予培总算把那句话说出来。 周子兮一震,这是哥哥说过的话,随便她想哪里,他都供着。 那他会怎么样?她忽然想哭。 吴予培知道她问的是唐竞,却不知如何回答,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要是我走了,他会怎么样?周子兮又问了一遍。 他会想办法。吴予培安慰,可这话听着却是连他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