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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号心口疼

    虽已分家另过,各吃各的饭,各睡各的觉,但宫喜鹊替儿子当惯了家,做惯了主,习惯了儿子对她言听计从,可直从儿媳进门,就弄得她失掉了领导权,儿子的衣食住行,工钱财物都由人家管,什么事情也不跟她通口气报个信,谁心里还记起有个娘?娶进个儿媳卖出个儿子,家里家外,请客送礼都由人家管,什么时候也不跟她商量,谁眼里还把娘当个人物头?儿媳一手遮天,她生气,儿子当甩手掌柜,她也生气,儿媳显示比婆婆有本事,她更生气。

    宫喜鹊气得半夜睡不着觉,越想越不甘,越想越不服,她脾气还急燥,最不擅长做思想工作,先冷静地作一番调查研究,综合考察分析,再心平气和的慢慢说服教育。她活了一个甲子,从民国到抗日,从解放到*,从分田到开放,什么人没见识过?什么事没阅历过?大家评议她不好对付,她觉得自己不是平常人,哪能把几个毛丫头算高手?打了一辈子的老鹰,还怕几只麻雀叫春!

    儿媳或硬挺,打死不低头,或阴软,圆融耍滑头,她领教了,差点被捉弄得丢人丢到姥姥家,既然十条新家规行不通,便另换一套办法来整治,我把你当人,你非要当狗,我就时不时踢你几脚,看你老实不老实?

    宫喜鹊故意找茬,生活中就事事挑剔,端架子摆身份,儿媳有新首饰,要儿子凑钱也给老娘买,儿媳有新家具,婆婆房间也要有一整套,儿媳的新电器,也要先由她使用,儿媳的新衣裳,她也要试穿一年,且动不动就生气不高兴,嫌这个好吃懒做,疑那个偷粮摸钱贴补娘家,时不时就动怒不客气,今天跟大的急,说不尊重老人,明日和小的闹,嚷大手大脚败家妖孽。

    总之,折腾加纠缠,蛮横不讲理,栽赃加冤枉,霸道无顾忌,婆媳间发生矛盾,起冲突,自是难免。

    儿媳毕竟年轻,好较真,若是沉不住气,言语冲撞,或辩白自证,据理力争,宫喜鹊就摸着心口高深莫测地叫疼,再昏倒在地,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

    倘若儿媳不跪下请罪,嗑头认错,赔礼道歉,宫喜鹊便不睁眼不喘气,任凭儿女推搡哭骂,死了一般毫无反应。醒来了,她还要躺在床上,头不梳,脸不洗,衣不换,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睡得像个死人,叫不应,喊不答,哭不理,求不睬,纯粹就是想活活饿死自己。

    一天过去,犹尚可。二天过去,儿媳着了慌。婆婆跟儿媳进行绝食斗争。婆家人劝的劝,骂的骂,谁都认为是儿媳在把婆婆往绝路上逼。

    事闹大了,天翻地覆了,也得想法收场,戏台再热闹,也得有落幕的时候。父母兄妹,团团打圆场,亲房叔侄,个个当和事佬,亲戚朋友,人人来劝导。此情此景,不看僧面看佛面,帽子不亲和尚亲,儿媳还能说什么呢?

    大家来到宫喜鹊床头,亲家当着众人的面,把女儿好一通数落,罗列多桩过错,历数婆家的种种贤德之处,反斥女儿的处处不是,检讨自己的诸多过失。儿媳也自嘲自讽,唯唯喏喏,自黑自损,唯命是从,让赔礼就赔礼,让道歉就道歉,让赌咒就赌咒,让发誓就发誓。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大孝媳,贤婆婆,义亲家,台上演滑稽戏一般,认不得真,较不得劲,只能苦笑着随机应变。这是装的,娘家人故意要装出这么一个熊样儿,婆家人就是想看到这样的服软姿态,就是讨厌儿媳的不服管理,不仅要儿媳在婆家丢人,威风扫地,勇猛精进已是过去时,智慧超群已经翻篇了,在婆家只能甘做童养媳,还要亲家也在婆家现眼,志短技穷,不再是靠山,不再是救兵,嫁鸡狗随鸡狗,沉浮死活由命,好坏贵贱凭运。要的不是心悦诚服,只要木头道具,要的不是能人兴家,而是戏子假唱。

    三天过去,家人急得团团转。四天过去,儿女陪同断了炊,家中没了人间烟火气,没了小孩嬉笑哭闹声,没了电视七彩变幻光,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冰冷,溱黑,寒气逼人,连一丁点的人气都没有了。

    一人向隅,合家不欢,一人伤心要全家人伤心,一人赌气要全家人受气,一人发火要全家人遭殃。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把自已拆磨得皮包骨,骨连皮,让所有跟她有关系的人,和她一起分享痛苦,甚至比她更难受。

    歧视冷漠的语言暴力,折磨计策的精神暴力,比容嬷嬷还阴狠毒辣。话说得太多,理讲得太烂,礼赔得太大,人们反而不说什么,也再说不出什么,因为宫喜鹊那歪心思,用脚都能想出来,甭说用眼已经看出来,婆婆这是在把儿媳往绝路上逼,不止冒犯她的这一个儿媳,意图在于杀鸡吓猴,针对所有儿媳,不仅儿媳们,目的在于以儆效尤,还波及儿子们。

    儿媳们,儿子们纵有天大冤屈,再也不敢维护什么了,跟这种老人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自我,都是虚无。纵然愚蠢,蒙昧,卑劣,毕竟是老人,即使亲情勒索,绑架,祸害,终究是长辈,事至如今,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谈话的可能,只有妥协一条路,必须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不能坚守什么,只能束手就范,举手投降,沦为自虐狂及受虐狂。因为此时此刻,不是讲道理的时候,而是救人一命的时候,不是求公平待遇,讲公正对待的时候,而是行人道变通的时候。

    不管有错没错,儿媳们,儿子们都要赔礼,可越是道歉,她越觉得自己有理,也越是认同自己的胜利,更越是频繁地使用这种方式来达到目的。只有子孙后代无条件地答应了,她那无理的要求,她才肯和解,才能起床,才会走出房门,才会吃东西。

    早请示,晚汇报,一切行动听指挥,她由此便将儿媳们,儿子们死死抓着,紧紧管着,牢牢缚着,令子孙后代动弹不得,坐家为牢,围着她的需求打转。

    儿子们毕竟是亲骨肉,护犊亦时有之,关照亦不例外,对儿媳们完全就是使唤奴仆的嘴脸,家里的劳动都令儿媳们承担,轻到洗衣做饭,扫地喂猪之类的家务活,重到担水碾米,挑粪挖地之类的体力活。在她监督之内,鞭策之下,儿媳们作牛作马无冬无夏,为奴为仆没日没夜,事无巨细里外忙碌,忙得连梳头洗脸的时间都没有,一年到头不能睡个安稳觉。

    事久无秘密,日久见人心。在谢家生活几年,儿媳慢慢领悟到,婆婆的“心口疼”毛病,是有规律可循的。高兴时不疼,不高兴了才疼;逛街,看戏,游门串户不疼,农忙时,有粗重活,有苦累活时才疼;儿子没结婚前多年不疼,儿媳娶进门就又疼起来;女儿顶撞女婿打骂不疼,儿子不听话儿媳不恭敬才疼;背一个牵一个带俩外孙玩不疼,儿媳求她照管一会孙子就疼;儿媳出远门她伺候儿孙不疼,儿媳一脚跨进门,她就疼得扶不起扫帚;只要儿媳家里家外,田间地头不需她沾手,她就可以十天半月不疼。

    宫喜鹊“心口疼”之病,是她怀幺儿时落下的,不过早在三十年前就痊愈了。也就是她怀孕后期,年纪稍大,人稍胖,心脏有点超负荷运转,再加上缺乏锻炼,便出现胸闷,心率加快,头昏脑胀,喘气不均等,类似高山缺氧的症状。医生建议,一旦不适可以来医院吸氧,也可以自行调理,方法极其简单,静止不动进行深呼吸,学点气功的吐纳运动,就能万事大吉!还说,这病是暂时的,孩子生了,自然而然就不治而愈了。

    幺儿生了,丈夫伺候她到满月,为了方便使唤他,此后她经常摸着心口叫疼,不理会就倒地装死,他又得无微不至地伺候她,作牛作马,为奴为仆。儿子大了,儿媳娶进门了,她升级当婆婆了,则由儿媳接班,继续伺候她。伺候得不顺心,她的心口就长期疼,蜕变为慢性病了,转化为顽固症了。疼是只有自已才能感觉到的,别人也无法查明真假,县乡医院的医术再高超,仪器再先进,可是拿她的“心口疼”,还是没有办法。

    同一种手段,用之于所有亲人,以不变应万变,且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聪明反被聪明误,便被人识破端倪,村民就送她一个不雅的浑号“心口疼”,专供背地里取笑,但嘴贱到当面说出来的蠢人,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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