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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摔在地上,是因为那孩子垂下了头,几乎低到泥土之中。 小王国外的一男一女两个奴仆正在欢快戏谑地讨论着一个叫马陵的将军。 扶苏知道他。马陵是大昭建国之时一个十分骁勇善战的将军,但据史书记载,同他的百战百胜齐名的,是他的残忍奇怪的嗜好。相传他当年降服于昭王的唯一条件就是,每年要开三次荤腥,而每一次荤腥要吃一个幼儿,不超过三龄的最好,皮滑ròu嫩,是女孩子则更好,柔软而带着清香。 当然这只是几本史书这样相传,谁也未知真相如何。 马将军今日来府中做客,殿下让我等倾力招待,可真为难。我们府中哪有他爱吃的那稀罕物呢?没化开的包皮死羔羊,这兵荒马乱,城中每日倒也有不少,可马将军嘴巴刁钻金贵,不吃死物! 怎么没有?奴手头就有一个!扶苏认出了,这是之前打骂孩子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林娘子,别开玩笑了!你那个可是你奶大的姑娘,虽十分皮嫩,蒸煮着吃了正合适,可大人若是知道了,还不把你我给宰了! 那被称作林娘子的女人显见得朝小花园的yīn影处瞧了一眼,目光极度狠戾残忍,小小的孩子感知到,在树后全身发抖。她从地上抓起了小蟋蟀,这样的小玩伴、小宠物。扶苏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和这样的年龄不该有的浓重的悲伤,而后,在那个女人再次说话之前,孩子又把扶苏塞入了口中。 扶苏在黑暗和窒息中再次感受到了孩子的战栗。她的舌头发烫,牙齿在颤抖,可是嘴巴却紧紧闭着,试图把小蟋蟀扶苏保护在她弱小的生命中最安全的地方。 林娘子的声音又传来,她提高了嗓音,大声地朝着花园的方向,她是哪家的姑娘?丧门星!唤她声姑娘你问殿下认不认!殿下今日生辰,她死了,倒是宾主尽欢了! 你这娘子忒狠心,论理还当叫你一声rǔ娘!好歹奶了半年,总该有些不一样的。 生下来刚学会喊一声娘,便把她那下贱的娘给克死了!奶她半年,我到今日霉星还在脑门上罩着,我的夫君便是因她充了军!她若哪日再开口,死的便是我!你今日炖了她,倒还算我的救命恩人了! 一张嘴说得轻巧,到底是条人命,煮的要是你生的,指不定哭成什么模样!那人啧啧道。 生她的贱人没了,不在了,死透了!她没有娘,没有人哭她!一块块剁了,拿那叉ròu的叉子叉住了,扔进滚沸的锅中,才叫痛快!她被一块块吃了,在yīn曹地府也见不着她的亲娘,又能向谁告状?林娘子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地瞪着树后。 蟋蟀扶苏看到了亮光,小小的孩子张开了嘴。 他朝着光明跳了出去,转过黑黢黢的身躯,一抬头,那孩子正双手攥着枯糙,靠在树后,满头大汗,颤抖着张大了嘴巴,无声地痛哭着。她的鼻涕眼泪都糊在小脸上,瞧着那么脏那么小的孩子,扶苏却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毫无关联的孩子,难过起来。 他跳上了孩子的脸颊,那不断汹涌喷薄的眼泪润湿了他的身体。眼泪的咸涩,比血的腥味还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扶苏又跳回了枯糙中,抬起了眼。那个孩子的眼睛,他确定他一定见过,曾经在哪里,无意中却非常频繁地见到过。 这个孩子从白日到深夜,一直躲在枯树和蔷薇枝之间。她就趴在树后,偷偷地瞧着园子外的一切。从明亮的天到一片漆黑,再到无数盏藕色的宫灯一盏盏被侍女提脚点起,人流穿梭,无数梳着双髻的少女引来达官贵客。一派欢笑热闹,人间又现仙境,是扶苏曾经日日相见日日厌烦的那些场景。 那个孩子偷偷看着这一切,直到传说中的将军马陵到来。这是个年过三旬的壮年大汉。腿腹肌ròu十分发达,被长靴紧紧裹着,脚步十分有力,眼睛狭长凶狠,隆准唇凸,络腮满面。 他极高,比引路的婢女、侍卫高出不少。为人有些粗野无礼,但行动举止敏捷,与史书所述无异。扶苏大概知道自己在何处了。他来到了秦末昭初的另一个战国。此时诸王混乱,他的先祖昭王五十岁方才起兵,但短短五年便得到了半壁江山。而此时在昭国,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人昭王唯一的子嗣华国长公主。眼下深秋近冬,又逢公主寿宴,估算时光,这场盛会正是《昭传》中最闻名的一幕,四杀局。 主角是昭王唯一的外孙,七岁的乔郡君,同手握二十万jīng锐之师的将军马陵。(郡君:本系女子封号,始于西汉,沿用至清。本文称男子为郡君,一者因架空之故,二者因意予乔植以特殊称谓。) 马陵拥兵自重,为人凶狠有谋略,虽然投靠昭王,但反心日起,自请镇守西郡,实则是yù脱离昭王控制,借助西方诸侯之力,顺势而起。昭王坐卧不宁,不能忍,设下三计,预备借公主寿宴剿杀马陵。马陵称病不去,昭王无奈,只得借口此宴亦是为他行之宴,望去接旨。 此中三计,第一着,便是侍女手中的八角宫灯。灯中烛火是匠师jīng制,蜡尾含毒,遇火则蒸出剧毒。按这一路行程严苛计算,到设宴的大殿之前,侍女和马陵都会被毒死。 可惜 马陵停下了脚步。树后的小蟋蟀和小孩儿都屏住了呼吸。他声音洪亮,不耐地问道:这园子种了什么花?香气甚是厌人! 他随即粗鲁地用手扇风,而后,竟不小心甩落侍婢手中的宫灯。 灯灭了。 马陵外表鲁莽,实则内里十分聪敏细致。他早已察觉这盏宫灯比其他的燃得都要快。 侍婢惶恐,跪到了地上,颤抖道:将军恕罪。此园原是先夫人所爱,荒废已久,并未种什么。 马陵哈哈大笑,对身后的侍从道:说起来,咱们的司徒大人,倒还有个qíng深义重的糟糠,可惜粗俗不识礼。 前方一行宫灯,从反向迎来。 何人在此喧哗?打扰先母九泉清净。十分稚嫩却清冷的声音。 禀郡君,奴婢瞧着像马将军。尖细嗓音传来,是个太监。 嗬,小郡君!今日可吃了奶?马陵有些轻蔑地朝前走了几步,弯下腰,瞧着眼前一身素衣、佩着暖玉的孩童,拊掌,笑得乐不可支,好似这老成的孩子本身便是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八盏宫灯高高提起,素衣孩童,郡君乔荷抬起头,瞧了马陵一眼,又低下头,轻缓吩咐左右道:传令下去,将军马陵对我不敬,笞二十。语毕,眼皮都未掀一下,又一身素衣,清淡离去。 马陵愣了,随即几乎气疯了,怒骂道:huáng口小儿,滔天之胆,敢如此对我说话! 寒风chuī过,八盏宫灯摇摇晃晃,暖huáng的宫灯之中,七岁郡君缓缓回过头,发上的素色束带飞到了他的脸颊上,传本君令,将军马陵唤本君huáng口小儿,大不敬,念其从军有功,从轻发落,笞一百。 他的目光扫过小花园,小蟋蟀瞧着他的面庞,竟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小孩儿瞧见乔郡君,却几乎缩成一个不大饱满的小球,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可是乔荷却瞧见了他们,径直走了过来。他身后的太监拨开了蔷薇丛,小孩儿缩得更厉害,瘦小的背几乎弯成了一座拱桥。 把她的下巴抬起来。乔荷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小孩儿扑腾着小手挣扎着,可还是被大力气的侍卫捏起了下巴。这孩子缺乏营养,生得丑陋十分,只有一双眼睛,瞧着有灵气一些,可惜下午哭肿了,益发丑。 照亮。乔荷如是下令,七八盏灯都映照到了小孩子的脸上。她畏缩着,十分不安,又想把小蟋蟀扶苏塞进嘴里了。 可惜扶苏瞧清楚了她的意图,钻进了黑暗之中的枯糙丛,远远望着乔荷和她。 甚丑。乔荷端详这婴孩半晌,才清淡道,走吧。 那一众高贵离去,这一簇卑贱却并未被命运眷顾。小孩儿还是滚泥巴、养蟋蟀的小孩儿,小花园凶残的国君,被大人只言片语吓得惊恐地躲藏,不分白天黑夜,只唯恐自己被吃了的小哑巴。 果然,那一夜马陵成功遭陷。扶苏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按照昭王吩咐,在马陵的酒菜中也下了毒,这是第二着。可惜马陵十分谨慎,只肯喝自己带来的酒。 第三着,舞姬助兴,长公主抚琴,众臣行酒令,由马陵抽令牌,那令筒上沾了毒,毒遇水即化,再饮酒,手指碰到酒,毒便入了酒,亦算花费了心思。但马陵岂肯受骗?他右手沾了筒,之后便再也未用右手握过酒杯,这一次亦是失败。 公主愁眉难欢,昭王酒过三巡之后,只得令太监送来两卷恩旨:第一卷庆贺独女生辰并赐外孙封地,第二卷则是放马陵去西郡驻守的圣旨。 马陵果真喜不自胜,放松了戒心,正待接旨,郡君乔荷却打断了一切。他先是向自己的母亲祝了寿诞,之后,瞧见马陵,便哭闹道马陵对自己不敬,不肯领刑。 马陵暗恨,众臣皆瞧着他,在接旨之前,他只得将一切忍下,陈qíng自己对昭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鉴,挨了笞刑一百二十下。好不容易挨完打,他半死不活,终于能接旨了,乔荷却变得极快,竟向马陵庆贺,弯眼一笑,伸出手讨礼沾喜。 马陵无奈,从袖口摸出一块平时手握把玩的冰白玉雕的小貔貅,双手恭谨地递给了乔荷。乔荷喜不自胜,反复摩挲,竟像是十分喜爱。他瞧见貔貅肚腹中有一点瑕疵,口中哈出水汽,正待擦拭,却忽然吐了污血,倒在了地上,沉声疾呼三次马将军毒害本君,随即竟昏死过去。 马陵还未接到旨,便以谋害皇室嫡裔的名声入了牢狱。马陵部将不服,说昭王陷害,竟寻来西方、北方几位德高望重的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诸侯共审。孰料,竟查出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来马陵包藏祸心,藏毒本就设计寻机毒害长公主,最后因与郡君结怨,才转而谋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会挥发,寻常之人根本无法察觉,若非小郡君当时哈一哈气,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后无意触水身亡了,那马陵自然能逃脱gān系了。此人用心当真十分狡诈狠毒!理应枭首! 如此大恶之人,昭人民风淳朴,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将领迫于世论,如一盘散沙,对昭王亦只能服服帖帖,再难成气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几乎淹死这纵横一世的将军。马陵临死之前,对着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声,道:枉做小人者马陵,十三年后成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计此心腹在,何须陵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