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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郊外,终于寻到一口井,接了水上来,浑身酸痛的感觉更甚。拿水擦拭了脸和身体,映向井水,才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唔,病得看不清脸了。啊,包子。扶苏这样想着,忽然想起奚山君东倒西歪的包子头,困意和饥饿再次涌来。他靠着井边,沉沉睡去。 不知为何,他这次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等到他醒来,便是时候去找另一条生路了。这条路上,没有奚山君,也没有那么多妖怪。他又想,这辈子定然还会再见奚山君一面。到那时,他们称得上故jiāo,他便可替她梳一梳头发,不至于如今这等尴尬,看到她那等杂乱的长发却无法伸手摸一摸。 可待扶苏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众黑压压的人头。他被附近的邻人团团围住,他们手中都拿着石块,凶神恶煞又颇为忌惮地看着他。 你用了井水吗?乞子。一个年纪大的老者皱着眉问扶苏。 扶苏点点头,黑黑的眼珠望向众人,不明所以。 砸死他!他喝了井水,分明得了疫病,还敢用井水!众人尖叫起来。 慢着。老者似乎是此处的里正,举起手,众人暂时安静下来。他又问扶苏,你可是郑国人? 扶苏摇摇头。他站起身,想要离去。本以为到了郊外,人烟稀少,便可暂避一避了。 老者的面容却瞬间变得yīn狠,大喝道:不准放走他!他没有户籍,不是郑国人!打死他,把他的尸体烧掉! 人群把扶苏围得更紧,他们拿着石头,带着疯狂和说不出的兴奋,狠狠地掷向了他。那些石头带着棱角,划破了扶苏的脸颊和衣服,血和脓水溅了出来,飞落在人群身上,他们惊呼一声,恐惧道:这乞子竟然把病传给我们,太可恶了! 不要用石头,把他烧死!快,拿火把来!老者一声长呼,他的脸上也溅到了脓血,十分气愤地拾起一支长长的竹竿,狠狠地打在了扶苏头上。 扶苏的身体极度虚弱迟钝,并不能躲过,浑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他双手依旧未蜷缩,一手向天,一手抚地,平展而坦率。这是他第二次面对这样赤luǒluǒ的敌意,可是无力回天。第一次是被封到棺木中,合棺的那一刻。他因为无法承受的彻骨之痛,瞬间睁开了眼睛,却眼睁睁地看着棺木合上,所有的光全部消散。最后一刻,合棺的人那张裹着白绸的面庞上,嘴角还留着一丝明显得意的微笑。而这微笑,是因为自己的死亡。 眼前这些人的愤怒与兴奋,也是因为自己即将死亡。他把第一次死亡藏在心中,平静的心却打破了。然而,到了第二次死亡,却发现,在这样的人世,不与任何人牵连,这样静静活下的想法也是行不通的。 第一种毁灭让他痛苦,第二种毁灭换来了原始的认知。 到底是存在造就了毁灭,还是毁灭使他意识到了存在,扶苏已经无法辨明,可是,那根竹竿打在自己头上的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却让他再一次有了一定不能流眼泪的警觉。 他想起了那只泉水变成的手,纷繁的记忆定格在那只手上,当时奚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伸出了手,可是所有的旁人的手中握着的都是杀死他的利器。扶苏无从选择,握住了那根冰冷的竹竿。老者一颤抖,把竹竿迅速扔了。扶苏扶着竹竿,艰难地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却下意识地因为他的疫病后退了一步。 一个年轻人拿出了火种,他一边警惕地看着扶苏,一边递给了里正。里正似乎安了心,他点燃起火把,猖狂地把火把往面目全非的扶苏脸上映去。老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珠,等待扶苏后退,或者痛苦卑微地求饶,所有人也再一次放松。手中握有绝对会胜利的利器,让平凡的他们变得更加勇敢,也更加卑鄙。 可是扶苏毫无表qíng地伸出肿胀的手再一次握住火把,他把手攥得死紧,尽管烤灼的红炭把他的手烧得一片血色淋漓,可是扶苏握紧的手益发紧了。 所有的人都拿出了火把,他们已经没有兴趣围绕着一只肮脏腥臭的老鼠打转,他们决定立刻解决这个卑贱的少年。 于是,所有的火把都投掷到了扶苏身上。 白色的沾了泥土的袍子瞬间燃烧起来,扶苏看着自己的衣衫被点燃,火舌蹿向他的胸膛和头发。 在明亮的火光中,那些疯狂的面容,yīn影也更加厚重。扶苏低下了头颅,如果前一秒他还在以天下之子的身份和心理平静地瞧着这群人,那么,这一刻,他却掉下了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的、因火光而黯然失色的眼泪,这是为了他的父民。 多么可悲的父民,生平这样团结,竟只是为了残害另一个人。 历代的太子都被教导要爱君爱民,可是,瞧,有些太子不是被君杀死,就是被民屠灭。倒霉些的,譬如扶苏,在有生之年两者都碰见了。 所有的人都恐慌了,他们看出势头不对,火光中的人在朝他们一步步bī近。 扶苏觉得烈焰快要把他的心挤压出来,他觉得世间剩余的一切统统是假的,可是,让别人也随着自己一起痛苦或许才是真的,只有从别人的惨叫声中才能明白自己的痛苦生的是什么模样。 他们尖叫,他们逃离,他们甚至不知为何会变成如此。得了瘟疫的肮脏乞丐不应该沉默地任他们欺rǔ吗?不该哭着祈求他们的原谅吗?不该静静地跪拜在他们脚下等死吗? 火烧尽了扶苏的衣服,眼泪只会如油一般,让火烧得更旺。 如此卑微的王子,如此辛酸的一生,如此残忍的死亡,究竟是因为什么? 可是,走到那些人之间的最后一刻,他却停住了脚步,闭上了眼睛。他沙哑道:你们走吧。 扶苏以前读书时,常常看到快意恩仇的游侠和坚定不渝的刺客,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杀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读到时觉得畅快,似乎报复是使失衡的心得到解救的唯一方法,可是,他并未从报复中体味到快乐。 这本不是一桩快乐的事,甚至会使死亡变得没有穷尽,最后的一丝存在的气息也因为恨意灰飞烟灭。 有些人并不明白苍天是怎么一个苍天,因你痛苦时它绝不会出现,可你欣喜时也定会让灾难隐藏在不远处。远方来了一队骑兵团,首领是一个红发银盔的少年,他凝视着这一片火光,大手一挥,再次决定了扶苏的生死。 明明只是一个寻常的冬季,可是,对于扶苏,这辈子,只有这个冬天最难熬,仿佛永远都过不完了一般。 扶苏除了奚山君外,又多出一个救命恩人。他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只听到奴仆婢女唤他四公子。 扶苏除了胸前和左臂被火灼伤了以外,其他都还好。奇异的是,他退了热,全身肿胀的病症也消失殆尽。似乎是火把所有的脓血bī出,所以病便奇怪地好了。 这世上总有许多奇怪的事qíng是扶苏无法解释的,但是万幸,天奇怪地让扶苏活了下来。 四公子古铜肤色,眼睛明亮,力气很大,jīng力旺盛。比起成觉的冷酷,这个少年的粗bào反而显得十分明朗清晰。他不高兴了,便一锤下去;高兴了,一锤再下去;伤心了,随行的宫侍要陪他舞起两把大锤;兴奋了,把剑劈进树中一阵乱搅。 总之,是个武疯子。但是,这个武疯子有个奇特的爱好,他喜欢捡东西,尤其是半死不活的。他把自己当作观世音菩萨,他心地善良,善良得可怕。谁能想象堂堂七尺好汉常常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兔子眼泪汪汪地喊乖乖,谁能想象他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受伤未愈到处乱窜的小动物,谁能想象小猫小狗趴在这样男儿头上,他吃一口,猫儿狗儿哄去一半。 扶苏深刻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得救。 他看着四公子的排场,隐约清楚,眼前的这位四公子兴许也是他诸多堂兄中的一名,他好像见过他,但是已经不记得这位堂兄的名字。大昭有百国之多,扶苏有三百多个堂兄弟,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几乎不可能。 既然在七商,那么这四公子应该是七皇叔的子嗣。 四公子似乎很喜欢扶苏,摸着他的伤口,眼睛亮晶晶地问着还疼吗,好像扶苏是个可怜的小动物。 扶苏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错,很疼,尤其你那只跟铁块一样的大手拍到左肩上的一瞬间。 他眼睛不眨地看了四公子一会儿,才指着他的头发问道:为什么是红的? 四公子表qíng有些不自然,含糊道:我是父王拾回来收养的,我娘是海外的夷人。 你生得不像是夷人。扶苏淡淡道。四公子的面容虽比旁的成家子弟粗犷一些,但明眼看来,还是昭人的清秀。 傍晚时,宫侍忽然一声尖叫,吓了四公子一跳。这人掐着嗓子说:公子,明天要见太傅,你的作业还没做! 四公子浑身一抖,瞬间像被吸gān了汁ròu的柿子,瘪了下去。 有书侍端着碟子和一摞书纸出现,低头禀告道:公子,据臣所知,您要作三篇关于粮荒的策论,十首赞年节的诗,三百篇书法,还有还有上次被太傅罚的五百遍抄书。 四公子瞬间站了起来,咆哮道:你们是死的吗?我每日忙着军中事务,哪有空作这些?就不能长点眼,帮主子办妥了吗?! 书侍抖着手,含泪道:臣已尽力,策论作了两篇,诗作了八篇,书法不敢下手写,因您因您的字太太秀美飘逸,太傅罚抄的书想必不会细看,我便写了四百遍。 四公子放下筷子,拎起了锤,怒道:反正就这些了,那福老儿若是再罚我,我便在父王面前同他拼了!看是我的锤硬还是他的戒尺硬! 书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可不敢啊,好公子。你若如此,臣等只好投江了。 扶苏许久没有吃过良米和新鲜的蔬菜ròu食,他低头埋在碗中不作声。 四公子叉着熊腰,团团转了半天,表面恶狠狠、雄赳赳,可心中却有些发虚,思揣若做不完,那福老儿罚自己的时候定然不会手软,一帮兄弟个个jīng乖,在父王面前打个小报告,自己便吃不了兜着走了。上次因为踢倒了书桌,扬长而去,被父王bī着脱去外衣,背着枯树枝跪在太傅面前负荆请罪,一众兄弟为此嘲笑了他半年。这种事,若再发生 他抬起眼,扶苏依旧把伤痕未愈的脸埋在碗中,斯文秀气且快速地吃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咬牙大喝一声:我处于危难,这位兄弟,你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