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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后去世,城中的今朝便再没开放。如今成了太子宫的昔日三皇子殿的百棵今朝,也全被一场大火烧死。今年五月,是时隔两年,今朝第一次开放。街道两旁,灿然明丽,许多这样淡色的花瓣,攒到一起,才显妖娆,须知它原先如何不起眼。 奉娘日日用绸缎练舞,似乎益发不顺手,于国公生日之前病了,那一场舞却是跳不得了。郑祁素来是个追求无瑕之人,心中便宛如有了一个疙瘩,十分不悦。阮氏却道,妾与奉娘形影不离,兴许也会呢。郑祁又想起年少时白孔雀的一曲舞,心中一动,便去问妾。妾看着郑祁拿来的白绸,那质地十分柔软,她点点头,算是应了。 昨夜刚下过雨,抬眼时,今朝的花枝已探入窗内书桌,柔软而带着cháo凉。妾把书放好,若有所思地盯着花枝瞧,郑祁却把花折了,扔出窗外,冷笑道:这等贱物,也配长在我府中!我竟不知,还有漏网之鱼。 国公府上的今朝,早年都刨去了,如今只此一株。 妾声似冰坠泉水,今朝花死,公子功劳。明日人亡,可是天命? 郑祁却朗声笑了,他若不死,天命不灭,我又何来天命! 妾也笑,只是笑意浅淡,如冬日阶前白霜,chuī一chuī便要散了似的。 第二日,便是五月初十。妾依旧一袭白衣,袖上却是泛蓝的云纹,束玉冠而男装装扮,秀美清贵,bī人魂魄。 郑祁看看她的模样,皱眉道:你今日跳舞,缘何男子装扮?父亲从未见过你,何不盛装环佩,予他一个好印象。 妾眸子黑黑的,含笑道:世人重色,公子亦不例外。我色足矣,男女又有何区别。 郑祁从未见妾这样笑过,只觉头晕目眩,又隐约在何处见过。他想起父亲国公亦不是十分收敛庄重之人,温声道:此言不差,便如此吧。 国公生日,到的第一位客人是平王世子。他与郑祁qíng谊还算深厚,世子嬉笑道:莫嫌我赖皮蹭饭,只是听说府上今日请了内城最有名的歌姬演好戏,你是知道我最爱凑热闹的,因此便早早来占座。 郑祁拍拍他的肩,笑道:早早备了世子的席座,祁岂敢怠慢贵客? 平王世子随他入了席,水榭上搭了戏台,戏台四面清澈幽碧,倒是十足的好风景,只是离宾主有些远,歌姬唱时众人也就听个模糊罢了。郑祁是个多疑的人,想必如此摆设,是出于爱惜自己的命,怕伶人行刺罢了。 朝中人来得不少,除了当今主上亲弟穆王,重臣们个个都露了脸。待到戏子们登台,酒席就要开了,却听门人大嗓门惊惶道:清阳长公主到。 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头疼了起来。提起这位长公主,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倒不是她何等骄纵、何等任xing、何等有脾气,单单她是皇后教养长大,又深受帝宠两条,浑身不自在的大有人在。 郑祁皱眉,今日皇亲是有赏赐,皇子们十分不愿在主上面前落个勾结外戚的名声,连三皇子也没有到场,这个未出嫁的公主倒无声无息地来了。他与清阳素来没什么接触,此番恐怕来者不善。 然而众臣只能跪着迎驾,抬眼没有内侍宫女,亦无摆驾起鸾,正疑惑间,却见一身玄衣的清瘦少年缓缓迈步而来,他提着剑,剑尖明晃晃的,还未染血。 玄衣在大昭,只有太子穿得。 众臣颤抖起来,四顾惶惶而汗流浃背。那少年走来,剑尖指着郑祁的喉,怒道:抬起头来! 郑祁缓缓抬起头,唇角带着温和的笑,不知长公主有何见教? 这羸弱玄衣少年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姣姣眉发,眼中的恨像一团火,要把所有下跪的人一个个烧死。 清阳冷笑道:你不怕吗?郑大人。 水榭上的歌姬正唱得莺莺侬侬,距离太远,她们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郑祁也从未下令让她们停。 这样一个艳阳天,小娘子独个儿行桥边,桥上路人纷肆看,谁家娘子恁大胆? 戏词声声传来,郑祁微微一笑,臣怕什么,臣有何可怕? 清阳手中的剑,刺破了郑祁颈上的肌肤,她握紧剑柄,冷冷地问他:深夜入梦时,皇兄可曾向大人索过命? 那歌姬又唱道:明月曾经锁阑gān,垂柳闲话过夕阳。行人垂首看花,三寸绣鞋灰扑满。女儿自古见识短,有智饶是大过天,漫漫寻寻,觅觅难难,只当一首女儿赞。好女孩儿忠义全,生时为父死为夫。儿郎活过重阳天,想必又弹这首赞。曲儿弹得一年年,哪个饶她活过天! 郑祁手握住剑身,朝后一顿,便将清阳甩开,口中惊讶道:微臣惶恐,失了分寸,切莫伤了金枝玉叶。 清阳一个弱质女孩,被他甩到了地上,手掌蹭破了皮。她眼中噙泪,撑着剑,起身冷笑道:你有何不敢?众人均看出皇兄仍有暖息,只是假死,你却进谗言于父皇,生生把皇兄活埋在母后的陵寝,让母后在天之灵,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惨死,好狠毒的心肠!你亦有父母,既知道父母生辰,盼父母长命百岁,想必也知道父母何事皆无谓,但求儿女平安。大将军死时jiāo还全部兵权,母后已经偏居一隅,皇兄更是恬淡品格,从不见外臣,退无可退,尔等依旧步步紧bī,毒死母后,害死皇兄,láng子野心至此,只恨天,怎么不劈尽你们这帮毒蛇禽shòu? 群臣脸上结了密密的汗,听到这样诛心的话,吓得魂魄俱散。 郑祁眯眼,一字一句道:自古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主当真不清楚吗?我既是臣,何时能决君命? 清阳怔怔地呆在原地,发髻垂下一缕,有些散乱。那女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良辰美景这般天,浩dàng洪水何时泛。小娘子这般到桥头,只为看,看那航船哪个同她还。女儿各个皆苦楚,生时为谁死为谁,这么个人生,也么个长生,气断魂消方知晓,大世间轻薄不过夫妻,淡薄不过骨ròu! 她茫然地看着戏台,就那么看着,眼泪却滚落下来,似cháo水来袭,手指摸到脸颊时已经猝不及防,哽咽,而后大声悲鸣。 众臣望着小公主似乎疯了的模样,均一脸冷漠嘲弄。风过时,今朝花似一道屏障,花瓣稠密而淡雅,自远方旋卷而来,隔开了清阳和郑祁的视线。 郑祁恍神间,一道冰冷的剑光已经再次指到他的颈间。清阳眸子直直地瞪着他,歇斯底里道:既是如此,我也想让郑大夫死,你可肯死? 郑祁的头发纹丝不乱,冷笑道:臣从来只事一君,便是天子。公主他日若嫁乞丐,生得娼jì奴婢之流,也要臣三跪三叩吗? 清阳咽下泪,哑声笑道:你不必威胁我!你刨我母兄根基,我日日煎熬,今日肯来,便知再没有活路。只是杀了你,报了仇,此生才不枉为人女、为人妹! 众臣抬眼,看着郑祁,目带哀求,亦有yīn狠的共鸣。 郑祁却仰头大笑,面带杀机,祁自幼便只愿做君子,奈何君等咄咄bī人,好让祁为难。 那些歌女唱完,鱼贯而出,其中一个梳着包包头,苍白脸,黑眼圈特别显眼。她混在其中,看着远处的清阳,长长叹了一口气。 清阳眸子一暗,握剑正yù使力,却被不远处一样东西弹中手背,瞬间失去力道。咣当,随着剑一齐落地的是一把山河扇。墨色染朱,分外妖娆。 平王世子起身,微笑地伸手道:公主妹妹又在顽皮些什么,随臣一起入席吃酒,可好?臣明日便要回封地,下次再见妹妹,不知要到何时了。我们兄妹,正是要好好联络感qíng。 清阳愣了,平王世子的眸光含笑,水泽熠熠,满是怜惜。他走近清阳,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妹妹今日有眼福了,听闻郑大人有爱妾善舞,你不妨一观。 随后,细长的手指揩掉清阳眼中的眼泪,他啧啧道:可怜见的,明明是你胡闹,旁的人不知道,还以为国公府怎么欺负长公主了呢。 不理众人的目光,他拉着清阳的手,便回到席上,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唯郑祁眸光闪动,和父亲郑国公jiāo换了眼神,领着众人,回席吃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又过少时,沉闷鼓声如雨点,水榭上出现了一道白色屏风。从远及近,缓步走来一道修长人影,如云亦如雾。他手中似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鼓声渐消。 屏风外走出一个黑衣素颜的女子,不绾妇人发,而面如润玉。她手中握着长剑,一飞身而如花跃枝头,珠玉溅瓷。颈中肌肤白皙,木钗在黑发飞扬中淹没,唯余风声。几个剑花翻转,恰似鱼入龙门,水生翻滚。 郑祁有些不悦,他已严令禁止舞时用剑,此时奉娘却拎着剑跑出来,着实不懂分寸。 屏风后隐约响起裂帛之声,而后琴声如山寺钟声,悠然渐起,起初低沉似shòu鼓,压至最低处,而拔然如雀鸣,婉转滴沥,撩人心扉。 士大夫中有懂音律之人,郑祁亦是个中翘楚,听闻乐中变故,面色皆陡然一变。这分明不是古琴能发出之声,可那屏风后之人,确实似在弹古琴。 黑衣女子闻听鸟声而又跃高,她挑剑提膝飞襦裙,伸臂刺入身旁参天古树。女子眸子妩媚而带挑逗,唇角梨涡闪动,众人皆看得痴痴迷迷,而她手中的剑已剖树三寸,不见如何使力,而枝叶已离树身,颤颤巍巍飞向水榭对面的众人。众人提防不及,皆被绿叶打中,落个láng狈不堪。郑祁侧身,手指接过从眼前飞过的树叶,朝黑衣女子一笑,那黑衣女子也笑开了,剑掩红颜,半遮半露,却冠绝四方。 好个奉娘,不知她竟有如此手段。郑祁转着手中的玉扳指,笑着对平王世子开口。 还不是探花郎调教得好?剑虽厉,于你,却是无牙虎,岂能伤人?平王世子眼中含着笑意,手中握着白玉酒杯,似醉似醒。他身旁的清阳却把目光移向屏风,只看着那道人影,如坠梦中。 屏风后的鸟声渐渐从婉转变得尖锐,而后凄厉,似被扼住了咽喉。郑祁想起了幼时被自己溺死的雀王,朦胧的夜色中,它的眸子分明还带着对自己的喜爱和信任,却渐渐变成了泪光。当内侍亮起宫灯时,他松开了手,看着那身白羽蓝翎沉入水中,鸟儿的泪光也被芙蓉塘淹没,只剩下掌心灼热滚烫。太监见他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他却几乎要哭了。他道:我的雀儿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那时手攥住胸口,只有痛是真的,其他的统统是假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