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祖父被招安入朝的那年,祁胜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没读过什么书,一朝从反贼匪寇之子变成了朝中新贵,脱下粗布衣裳换上绸缎锦衣,也掩不住满身愚钝粗糙之气,一度沦为京都笑柄。 可是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父亲,竟喜欢上了名动京都的大美人——他的母亲。那时先帝正用得着祁家,一道旨意赐婚,将祁家的泥腿子与出身书香门第的大美人绑在了一起。 都道鲜花插在牛粪上,揭开盖头的那晚,祁胜看到的,是新婚妻子满脸愤恨又悲戚的泪水。 祁夫人艳冠京都,又颇有才气,不甘心嫁给这样一个粗鄙之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祁胜冷脸相待。直至生下祁炎,她便将毕生的精力花在培养儿子上。 祁炎知道,母亲不遗余力地教导自己识文断字、通读经史,是不想让他成为像祁胜那样胸无点墨的粗人。可即便如此,祁胜对妻子的爱依旧卑微深沉,像是傻到没有自尊,不知疲倦和疼痛。 那些年少时不懂的情-爱偏执,在遇见纪初桃后,一切都懂了。 祁炎调转脚步,朝偏厅行去。 听到脚步声,祁胜扭头擦了擦眼泪,方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与亡妻有着五分相像、却比自己还高上些许的儿子,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些什么。 儿子心思深,朝堂或军中的那些事,他并不懂。 祁炎已经许久没有认真瞧过母亲的画像了,记忆中那张优雅冷傲的美人脸似乎已变得模糊斑驳。 适逢中元,他便取了线香跪拜,将奴仆备好的瓜果等物奉上。 “炎儿,你娘不爱吃酸!”蓦地一只粗糙的大手伸来,取走了果盘中的葡萄,换上熟透的蜜瓜。 见祁炎怔愣,祁胜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你会不会觉得爹啰嗦?” 他“唉”了声,显出几分落寞来:“你娘还在的时候,总觉得我啰嗦,说话既不风雅又不好听,听得她耳朵难受。” “不会。”祁炎道。 他爹就是这样,没文化,一根筋,从来不关心儿子打了多少仗、受了多少伤,亦或是在谋划什么危险而又张狂的行动……他愚钝如斯,却偏偏清楚地记得亡妻每一个细微的喜好。 或许是渐渐开始理解父亲的偏执,祁炎今夜难得想多说两句。 “以前儿子心中总是不平衡:凭什么将士们在外面出生入死血洒疆场,而有的人却可以歌舞升平享尽人间太平富贵,直到动情后方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温柔耀眼的人,值得用生命去追寻守护。” 他望着母亲端美清冷的画像,徐徐道:“爹,儿子喜欢上了一个人。” 祁胜有些讶异,他还以为儿子和他母亲一样,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谁呢。 祁胜“唔”了声,小心地问:“需要爹去提亲吗?” 重点并不在于“谁去提亲”这等末节之上。 “如若娶她,必是刀山火海。朝中明争暗斗,此消彼长,我不能舍下权势,是怕将来护不住她。” 祁炎默了会儿,继而道:“所以,我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替她剪除一切后顾之忧。置之死地,方能搏一线生机。” 哪怕用尽手段和谋算,也要踏平坎坷阻挠,娶她为妻。 祁胜愣愣站着,半晌没有回应。 祁炎本就不指望他爹能给出什么支持或是建议,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炉,哑然道:“就这样。” 他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苍混的嗓音传来:“炎儿……” 祁胜讷讷的,望着儿子高大挺拔的背影道:“爹没用,帮不了你什么,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是炎儿,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地去做罢,自你娘大去,爹已无牵无挂了。” 祁炎微顿,随即目光更坚定清寒了些,沉沉道:“儿子明白。” …… 公主府,寝殿烛火晦暗。 纪初桃做了一个梦。梦里旷野星垂,无数天灯如同萤火照亮夜空。 但下一刻,那些天灯都中邪般烧了起来,如流星般拖着长长的火光坠落。她身处的地方由旷野变成了宫墙,宫殿在燃烧,树木在燃烧,她的视线亦是一片灼热的猩红。 外头一片喧闹,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焦急地唤着大姐和二姐的名字。 继而寝殿被人大力踹开,刺目的红光中,只见一条漆黑可怖的身影逆光而站,手中长戟上滴着浓稠殷红的鲜血,朝她裂开一个狰狞的笑来: “宫中清君侧,有些乱。卑职奉命前来保护三殿下,还请三殿下勿要乱跑,当心误伤。” 那人说着“保护”二字,纪初桃却只感到了恶心和恐慌。 她转身就跑,跑得肺腑都要炸裂,耳畔尽是冷风呼啸和烈火燃烧的哔剥声。 “三公主在这!别让她跑了!”有人在身后大喊。 纪初桃慌不择路,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熟悉的画面,一场危机,梦境似乎和以前的零碎片段衔接上了。 然而她还未看清作乱之人的身份,还未等到她的英雄出现,就被人强行唤醒。 “殿下,殿下!” 天刚蒙蒙亮,拂铃披衣坐在榻前,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低声道:“殿下做噩梦了么?一直在唤大殿下和祁将军的名字。” 头昏脑涨,纪初桃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焦,可心里那股慌乱却并未随着梦醒而消失。 她不敢拿大姐和皇帝的性命冒险,喘息片刻,索性掀开被子坐起,吩咐道:“更衣,本宫要进宫。” 第57章 温泉 祁炎行不行,没…… 去宫里的辇车上, 纪初桃闭目沉思,试着将前前后后梦中的片段捋清楚。 梦中作乱之人虽看不太清脸,但从他的盔甲和长戟来看, 应是禁军中的某个武将。禁军有多个分支,譬如龙武军、神武军、羽林军, 服饰大同小异, 梦里慌乱一瞥, 看不清具体是哪支队伍。 那凶徒武将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 且纪初桃逃跑时月寒如霜,地上尚有薄薄的积雪,由此可知这场宫变应是发生在未来某年的冬季。 动乱之时, 祁炎出手救下了她,并以此立下大功,得以娶她为妻, 但大姐、二姐却生死不明, 并未在后续的梦中出现…… 从宫乱到祁炎娶她为妻,中间有很长一段记忆空白, 似是被人刻意抹去。 纪初桃想得头疼,辇车却进了宫门, 停了下来。 刚下早朝的时辰,长信宫中内侍捧着厚厚的奏章来往不断,空气中弥漫着淡而苦涩的药香味。 “禁军?”纪妧面有疲色,以玉碾推压按摩太阳穴, 徐徐问道, “你何时关心起皇城守卫的动向了?” 纪初桃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只有她一人验证过虚实,旁人并不知晓, 说出来谁会信呢? 到底要怎么办? 事关姐弟性命安危,纪初桃实在顾不得许多,挣扎片刻,索性一咬牙道:“不瞒大皇姐,我近来总是做些零碎的怪梦,若不加以干预,梦中不好的事情便会应验。” 譬如琅琊王被贬回封地,祁炎被打压入狱;又譬如除夕宴上那场阴谋,刀锋直指大姐纪妧…… 纪妧的脸色沉静如常,看不出相信与否:“所以,你梦到了和禁军有关的、不好的事?” 纪初桃凝重颔首,抿着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道:“我梦见了未来冬日有场宫变,作乱之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看样子……应是禁军中的某支禁卫头目。” 纪妧推拿太阳穴的手一顿,睁开眼,眸色明显清冷下来。 她是个聪慧之人,稍加思索,便知道妹妹近一年来的反常举动从何而来了,挑起上挑的细眉道:“所以去年你笃定祁炎无罪,不顾一切也要救他,也是因为梦?还有主动提出为本宫分忧,接连操办几场宫宴,化解危机,亦是因为梦?” 竟猜得相差无几,纪初桃垂下眼,无言辩驳。 纪妧若有所思:“你还梦见了什么?” 纪初桃张了张唇,复又摇首道:“暂且这些。” 梦里她虽获救了,但两个姐姐的安危却未有着落。一场宫变何其凶险?即便没有性命之忧也必是伤筋动骨,所以,纪初桃必须让大姐重视起来。 而大姐性子谨慎狠绝,对祁炎并未完全放下心防,纪初桃便没有提及自己会和他成亲之事,以免姐姐多想。 空气中萦绕的药香味更浓烈了些。 思量许久,纪妧手中的玉碾又不急不缓地在太阳穴上滚动起来。她像是听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似笑非笑道:“禁军统领项宽是本宫的人,有他在,出不了差错。永宁,你精神太紧张了,回头该让太医给你瞧瞧。” 未料纪妧这般反应,纪初桃有些急了,蹙眉道:“大皇姐,我……” “深宫之中,最忌巫蛊之术和怪力乱神之事,何况你还是帝姬,一言一行都会影响整个朝局的军心。以后这种话不管你自己相信与否,都不该和别人说。” 纪妧告诫的话语,将纪初桃想要劝说的话全堵回了腹中。 又有内侍搬了新的奏折过来,纪妧便对纪初桃道:“承平的体寒咳疾之症又犯了,过几日她要去行宫汤池养病,你也一起去罢,就当是放松放松。” 纪初桃始终提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于旁人看来,为了一个噩梦兴师动众,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何况大姐那样位置的人,更是要顾虑良多。 见纪妧忙着看奏章,纪初桃叹了声,忍不住关心道:“大皇姐又劳神过度了么?若得空,也一起去行宫泡泡温泉,对身子大有裨益。” 她闻到了药香,故而猜测纪妧身子不太好。 天家凉薄,纪妧也只有在纪初桃身上才能感受到些许“家人”的温度。有时候,她真羡慕妹妹的单纯率真,可以尽情笑尽情爱,活成所有人都喜欢的模样。 纪妧淡淡道:“本宫去了,用不着等到你梦里的冬日,三天内必将有乱。” 纪初桃便不再劝解,心事重重地行了礼,便退出长信殿。 待纪初桃走后,纪妧将目光从奏折后抬起,望着妹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秋女史向前跪坐研墨,低声道:“殿下,三公主方才所言,您真的全然不信么?” 纪妧搁下文书,问道:“永宁近来与祁家小子交心?” 秋女史道:“据霍侍卫所见,三公主时常与祁将军私会,恐是情深意笃。” “情深意笃?”纪妧笑了声。 莫非是永宁在祁炎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又困于对他的情义不好当面点破,所以才借梦境之由来给自己提醒? 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永宁向来不擅长说谎,方才听她说那些梦时,神色不像是假的…… 难道世间真有这般诡谲之事?即便有,为何又偏偏降临在永宁头上? 纪妧沉吟片刻,吩咐秋女史:“去告诉项宽,查一查禁军四卫中有无异常。或是近期的职衔变迁、人员变动,也一并查清上报。” 不管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 …… 回到府后,纪初桃仍心神不宁,总想着做些什么防患于未然才好。 好在她主持躬桑礼和琼林宴的时候积累了些人脉,虽大多是文臣士子,但朝中各派盘根错节互相牵扯,再加上她帝姬的身份,打听禁军那边的动静也并非难事。只是要做到不惊扰任何人,便要多花些心思人力。 不知宫变发生在哪年冬天,纪初桃只能做好今年就会应验的最坏打算。既然大姐对梦中之事存疑,那便只能她自己出手,放几条线出去暗中查访。 安排好一切,纪姝那边也送了口信过来,说要待她一起去行宫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