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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靖本想率军前往北夷,怎知突然多了这么个差事,让他期望落空,只是天子圣旨不得违抗,他只得随军前往南方,参与平乱之事。 他自幼生在北方,永康城连年大雪酷寒不断,皇城中四季分明,春夏秋冬气候宜人,这南方却是夏日炎炎,土地皲裂颗粒无收,灾民们挖土抠树皮摘草叶充饥,黄米面面熬碗稀汤,便是一家人感恩戴德的口粮。 与陈靖曾见过的幼童相比,这里的孩童面黄肌瘦,手脚细如柴干,要么瑟缩畏人,要么目露凶光,饿极了敢与野狗抢食,陈靖他们带去赈灾的粮草不够分的,这片地界的灾民明显对朝廷不满,对来赈灾的官员也是恶语相向,彼此之间剑拔弩张,似乎随时会刀剑相抗。 亲眼所见与有所耳闻终究不同,陈靖幼时天下初定,他生在将军府中,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珍馐美味唾手可得,永康城地处边陲但商道畅通,家家户户勤恳劳作,好歹温饱不成问题,他之前挑肥拣瘦倒米粒出去,被大哥发现都会挨一顿呵斥,说他铺张浪费不食人间疾苦,他对此并不以为意,只觉大哥小题大做,这点事也要耍兄长威风。 可眼下来到这里,见到孩童们泫然欲泣的眼睛,过往那些怨忿应声而碎,他未曾亲历过战乱年月,只是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东倒西歪的草棚不是假的,衣衫褴褛的灾民们三五成群聚集,沿街头路边乞讨,陈靖仰头望天,四周万里无云,太阳如一轮红日,直直射|向双眼,脸颊手臂被炙烤裂开,皮肤灼灼发烫,逼得人紧皱眉心,整日无法安眠。 灾民们目露凶光,却并无持起刀枪揉身造反的意思,陈靖他们不能对同胞动手,双方遥遥相对,保持谨慎距离。 这般拉锯几日,傍晚突然乌云密布,天边惊雷阵阵,电光划破夜空,潮湿雨气聚在风中,浑身|黏|糊糊的,似乎有甚么攀爬上来,陈靖睡不着觉,来到土地里头坐着,丝丝雨水落在颊上,触之隐有甜味。 身旁幼童奔来奔去,夜里大人不在,他们并不惧怕陈靖,反而拿出竹编的小碗,放在地上等待。 惊雷滚滚而落,簌簌雨声更大,雨丝如幕落在地上,浸润干涸土地,孩童们欣喜若狂,捧着碗四处乱跑,接到水便仰头喝下,跪地磕头感谢上天拜谢仙官。 绿意盎然涌起,嫩芽自嶙峋石块中冒出,陈靖仰在土中以手抚额,雨水浸透干裂唇角,润泽喑哑喉管。 灾民山呼海啸谢恩,陈靖默默揪出那棵嫩芽,牢牢攥进掌心。 原来是这样的。 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原来是这样的。 有朝一日若仙官陨落,世上再无通天之术,不知还有多少人遭受灾荒,失去父母亲人。 那诛心草一事陈靖虽应承下来,当时却并未放在心里,眼下那在仙官口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物被他镌刻心底,暗地里寻觅起来。 这边战乱暂歇,陈靖他们又被派到他处,继续赈济灾民,本以为来到朝中只是权宜之计,逢年过节总能回家,谁知这天气着实反常,各地更是暴乱频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他们疲于奔命,少有歇脚休息的时候。岁月匆匆如水流逝,陈靖似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直到第四年风调雨顺赶上休沐,才匆匆趁着年节快马加鞭回将军府中,见到思念已久的哥哥嫂嫂。 周淑宁见到弟弟,一时说不出话来,待得陈靖走上前来,歪头笑盈盈道嫂嫂不认得我了,她才瞪圆眼睛,比划几下手臂:“阿靖何时······长得这般高了?” 眼前的阿靖不是当年那个小毛孩了,当年的弟弟圆头圆脑毛手毛脚,遇事四处乱撞,像只初出茅庐的幼兽,令人总想揉揉脑袋,将他额发揉乱,眼下阿靖长开许多,身形健壮眉目俊朗,肩膀小臂孔武有力,笑起来眉眼弯弯,冒出一口白牙,她要仰头才能看清人了。 唔,这日日在外头风吹日晒,倒是比从前黑了不少。 周淑宁将人看了又看,在他身边绕过几圈,真是怎样都看不够的。 “我还没练出易容的本事,这里是货真价实的陈靖,”陈靖弯下腰来,扯动自己面皮,眼睫一眨一眨,“嫂嫂仔细看看,可还有甚么疑虑?” 周淑宁嗔怪瞪他一眼,引弟弟走入府中:“你大哥望子成龙,五岁的孩儿便逼他练武,现下他俩还在演武场里摔跤,约莫午时才能回来,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至多两日便要回去,”陈靖摇头叹息,“嫂嫂身体如何?在信中只说事事都好,令我好生担忧。” “在院中走走不成问题,只是气力不济,样样操持是做不得了,”周淑宁笑道,“多亏先生照拂,比以往已好了许多,阿靖专心做自己的事,不必忧心家里。眼下你也大了,在你回来之前,圣上已下旨给你另立府宅,你看看家里有甚么使惯的丫头小子,一并便带过去罢。” 另立府宅······ 他要有自己的府宅了。 曾经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东西,眼下近在迟尺触手可得,却已物是人非,徒留满身狼藉。 想要的人得不到了,想娶的人不知所踪,想必也娶不来了。 周淑宁察觉陈靖情绪低落,让他先去沐浴更衣,待陈靖再回听湖小筑,院里竟堆起不少拜帖,各个绣着龙凤呈祥,乍一看分外喜庆。 陈靖登时满头大汗,看来他这不举威名还未传回府中,媒婆们还将他当香饽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