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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面对那千百次的劫掠,柔福举目看他:只要能离开你。 宗隽一叹:你妹妹说得对,你是个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纵容你,给你太多不应给的自由。 你给了我,自由?柔福仰首看天,迎着日光微晗双目:你在我身上系了线,把我放飞在天上,允许我扶风而飞,飞得越高、越远你越开心,而你,始终把持着可以随时把我拉回的线轴。我是你玩的纸鸢,这就是你给我的自由。 忽然她开始冷冷地笑:但你没想到么?纸鸢也有断线的时候。 8.微露 你以为,什么是你想要的自由?哪里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宗隽反问:你回到南朝,也不过是重又被人锁回宫苑,又能比供人赏玩的一只鸟、一条鱼、一株花好多少? 柔福闭目不理他,惟下颌依旧微扬,与纤美挺直的脖颈形成清傲的弧度。 在南朝做长公主与在金国做小夫人有很大区别么?你以为谁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你的九哥?宗隽继续说,言辞间充满讥诮意味:怎么我听说的赵构远非如你所说的九哥一样?这几年他这皇帝可做得láng狈之极,被我金军打得钻山入海、东躲西藏。去年二月他在扬州被迫半夜出逃,蓬头垢面地与军民争道,不惜手刃自己亲兵;去年十月从建康回临安,中途宿于钱塘江边,被cháo声惊醒,还以为金军bī近,一跃而起就想跑;岁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军追击,一连数月不敢登陆,连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过的。每每听你提起他,我总疑心与我所知的不是一人,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岂会被人追击得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他刻意qiáng调了丧家之犬四字。柔福眼睑微颤,咬紧下唇,但仍不发一言,冷着脸不作回应。宗隽心知她如以往那样只把他的话当对赵构的攻讦,便一哂低首,俯身紧盯她,等她睁开双眸: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过?他登基后不久便遣使来金通问,第二年更遣宇文虚中奉表来上京,贬号称臣,要求和议。 和议!柔福果然一惊睁目,怒道:你胡说! 宗隽一舍戏谑口吻,郑重道:我没有骗你,他确实向大金请求言和。当然,郎主并未答应,下令留下宋使,继续进兵伐宋,你九哥眼见和议不成,才只好以几支残军苟延残喘地与大金对抗。 柔福有些茫然,怔怔地看宗隽,喃喃道:他真的 他真的不是你认得的那个九哥了。宗隽又微微笑,伸手理理她鬓边散发,再轻抚她的脸: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而如今的他,也不能给你期望的东西。与其彼时失望,不若留下,安心在我这里过些平安喜乐的日子。 柔福久久默然,少顷,双手轻轻拉过宗隽抚她的手,徐徐引到唇边,以唇印上他手背。 她的双唇温暖,给他柔和的触感,她亦低眉顺目,少有的态度。宗隽颇喜悦,又含笑道:这样多好 岂料话音未落便觉着手背陡然剧痛,柔福抓紧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只一瞬间便咬破其上皮ròu,鲜血一涌而出。 宗隽一声怒吼猛地抽脱开来,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她应声倒地,却又立即撑坐起来,一扫他鲜血淋漓的手,缓缓拭拭唇边所沾的血迹,侧目看他,又是冷笑。 当下便有奴仆聚来yù给宗隽包扎伤处,宗隽大力推开,沉着脸扬声命人取过马鞭,就以被柔福咬伤的手握着,一鞭鞭不带丝毫怜悯地朝她身上挥去。 她斜倒在原地,不思躲避,任他的马鞭击裂她的衣衫,在背上腿上烙以血ròu模糊的痕迹。她咬紧牙关,将痛楚引起的呻吟锁于喉间,十指紧扣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惨白无色,似被痛苦迫出了穿透这坚硬地表的力量,除了鞭子落下那瞬本能的颤抖,她始终坚持不动。 她冷漠的对抗方式令他出离愤怒,加重力道就yùbī她开口痛呼或求饶,而她并不如他所愿,只是沉默,只是忍耐,未作任何还击,无论是言语或是行动,却奇异地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羞rǔ与挫败感。 他的鞭子便如此无法收势地反复落下,看着那倔qiáng的女子在他足下渐趋气息奄奄,直到瑞哥的乞求给了他停下的理由。 瑞哥冲过来跪下抱住他的腿,哭道:别打了!别打了!八太子手上流了这么多血,让奴婢给你包扎吧! 于是他颓然停手,瑞哥当即夺过马鞭拉他坐下,再默默为他包扎伤处,流着泪不时偷眼看身侧满身血痕的柔福。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后,逐渐均匀了呼吸,便又坐直,将鞭笞之下褴褛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从容去拭脸上可能存在的污迹,再起身,在宗隽的注视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冷傲的神qíng。 此后他把她锁在一间惩戒奴仆的小囚室中,每日只给她两餐仅可维生的粗茶淡饭和治疗鞭伤的药,并不让瑞哥等人伺候。囚室的锁锁住了她出逃的希望,她亦不争不闹,出奇地静默。一次宗隽路过囚室,透过墙上小窗看了看她,只见她侧躺在角落糙堆上,双目凹陷,皮肤与嘴唇都异样地白,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她循着窗口she入的光线看过来,与宗隽目光相触,却视而不见,淡淡地去看天边流云,双目仍闪亮。 她那么虚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气。那一刻,宗隽心跳暂缓,仿佛听见有人在心间叹了口气。他呆了呆,才移步走开。 翌日瑞哥来找他,含泪在他面前跪下,他一凛,问:她死了? 瑞哥仰首轻问:这是八太子期待的结果? 宗隽侧目冷道:你想说什么? 瑞哥道:小夫人现在还活着,但如此继续下去,死是迟早的事。 宗隽淡问:那又怎样? 瑞哥叩了叩头,才说:我小时候常看我爹驯马,对驯服不了的烈马他都会放回山林而不伤及它们xing命。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对小夫人也会有我爹对烈马的慈悲。 宗隽决然摇摇头:从来没有我们完颜氏的男人驯服不了的马。就算有,我们宁可一刀刺死它也不会容它回归山林。 瑞哥哭出声来,拉着宗隽衣袍下摆道:难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仅同于一匹马么?八太子会为一匹马冒死力争于郎主前么?难道八太子真的宁可看着小夫人死也不给她一条生路么? 宗隽沉吟,不言不语。瑞哥再求,他才垂目道:我不会放她。我便放了她,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从大金到江南,一路关卡重重,若无通关金牌,哪个守城的兵卒会为一个女子放行? 瑞哥失望地低头,蹙眉苦思须臾,忽地重燃希望,期待地凝视宗隽:那么八太子能否 不行!宗隽gān脆地打断她的话,捏着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说:那囚室的钥匙和通关金牌我随身带着,片刻不离,晚间睡觉时都压在枕下,我不会jiāo给别人,也不会有人有能耐从我眼皮底下把它们偷走,拿去救她。 这夜的睡眠成了预约的等待。等着日间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门打开,等着她蹑足走近他身畔,将手伸向钥匙和金牌隐藏的枕下。 他从没有如此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颤抖的手触动了空气,轻微的气流如涟漪漾及他皮肤。 他竟然可以,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她的手即将因胆怯缩回去的时候,喃喃梦呓着朝里转身,为她的偷窃提供足够的便利。 她以笨拙的手势将枕下物取出,惶惶然转首奔出,一心想尽快逃离,全不顾关门的声音可以惊醒所有沉睡的猛shòu。 他还是躺着,木然不动,继续等。 所有的感觉忽然前所未有地灵敏,在这清凉的夜。他依稀听见钥匙探入囚室锁孔的声音,他仿佛看见柔福接过金牌时那一闪的眸光。然后,她出来,她洁白的裙裾滑过糙色斑驳的石阶,他知道裙裾必将被叶尖微露浸润,一如他心中难言的cháo湿。 她骑上马了,初时还不敢策马奔驰,只缓步行。马蹄在石路上击出和缓清脆的声音,像是天意暗示,他还有考虑的时间,令他莫名烦躁。 滴答,滴答,放与不放她? 终于,她加鞭策马奔离了他的领地。他初时尚在矛盾中忍耐,些许时辰后毕竟还是按捺不住,他后悔了,跃身而起,骑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 先是直奔预计她会去的南城门,未见人影,据守门士卒说,之前并无女人通行。他略一思索,便转往宋宗室驻地去。 尚未行近,便见宋营边的山冈上立有一人,正朝西侧城门方向望去。听见他马蹄声,此人回首,单薄的衣衫瑟瑟地舞,黎明的凉风薄光中他容色萧索。 赵楷!宗隽一震马鞭,厉声问:瑗瑗呢? 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赵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览他,道:她走了,你追不回的。 宗隽yīn沉着脸引马奔至宋营门前,两鞭击醒尚在熟睡的金国守卫,喝道:把山冈上的人拖下来,打! 言罢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城门,一问,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关金牌出城的答案。再奔出城一看,只见四周荒野茫茫,杳无人影,歧路纵横,yù追,一时也不知从何追起。 随意选了个方向寻了一阵,未果,颓然引马回宋营。 那时的赵楷已满身血迹,被打得气息奄奄,倒在地上,然而见了他,竟还能支撑着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地笑:她真的走了。 宗隽扬手止住还yù打赵楷的金兵,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再问他:她既然来找你,想必是要带你走。你为何不随她走? 赵楷摇头道:朵宁哥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可弃她而去。何况他仰首望天,目光凄恻,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国,未必是往日的国,要寻的那家,又真是记忆中的家么? 宗隽审视他,冷道:你怕赵构容不下你? 赵楷未直答,淡然说:于我而言,国已破,家已亡,一切覆水难收。南朝纵天大地大,亦难有我容身之地。 现时的你,倒远比当王爷时聪明。宗隽哈哈一笑,转问:瑗瑗临走前,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临走前赵楷沉吟,目中浮出一脉温柔神色,却又隐含笑意,我们兄妹间的体己话,八太子无必要知道。